第四章|生死《盲井》
一个河南人没有档期,捡来的主角。
传呼是一个室友接到的,他和我在一个工地上干活。还是老规矩,几个关系不错的人每人出二十块钱合起来买一个数字显示的寻呼机,找一个人,就找到了好几个人。
我匆匆跑向公用电话亭。电话那边说:"王宝强吗?我们这里是《盲井》剧组。明天来化装试镜。"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记得那次面试,像往常一样几十个人待在一个屋子里,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后,对着一台小DV机,说说自己叫什么,从哪儿来,有什么特长等等。
面试前几天,我没吃饱饭,工作也不顺心,正在心情低落的时期。我觉得,我的面试完全是一种"蔫蔫"的状态。而且,由于长期的日晒风吹,我脸上长了许多雀斑。
去试镜的那天,我怯生生地对导演说,我……我长得不好看,脸上有许多雀斑。
导演却满意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需要的这个角色,正是这种"蔫蔫"的样子。
导演说,我要演出的,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里打工的十六岁少年的状态,如果这个少年相貌不平凡,神采飞扬,伶牙俐齿,那才是不对呢。
就这样,前一天还在工地上搬水泥的我,突然,就成了《盲井》的男二号。
那一年,我十六岁。
日记之八:2000/5 /"我叫王宝强"说得有气无力
还是没有戏演,我只好继续跟着一起北漂的伙伴们在工地上找活干。
无论如何,先得把肚子填饱。这两天腿上起了很多疙瘩,在工地上干的又是搅灰的活,沾了一腿的灰。又痒又痛,难受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工友们一样,随便找个地方躺倒就睡,累死了。
正睡的时候,BP机响了。"有活了",他们的叫唤声让我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又有一个剧组来选演员,干完活一帮人相跟着就去了那地方。可能是一个副导演吧,让我们每人都录一段相,"我叫王宝强,今年十六,在少林寺学过六年武术。"就这两句话,我听着自己说得有气无力的。
一个哥们儿最后问副导演,能不能看看录像。副导演就给看了看,他们特有精神。我难看极了,一脸雀斑,无精打采。回去的时候他们都兴高采烈,只有我一个人闷闷不乐。
晚上,竟然接到传呼让我回电话。电话那头副导演问我:"会不会说河南话?""我河南话说得不标准。"我用地道的河南话跟他说。
"那行了,定了。无论如何,明天要见到你。"副导演说。
挂了电话,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过,又有戏演了,我很高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一定会好好努力。
后来我才知道,最初这个戏里"元风鸣"选中的演员是河南戏校的一个学生,李杨导演已经看过了那个孩子的表演,也特别想用他。但那个学生正好要准备考试,老师说什么也不让去。所有的演员都齐了,就缺"元风鸣",直到导演他们看到我。这个电影的主角就是这样偶然捡来的,李杨导演后来说,我也是最合适的演员。
《盲井》是我的表演生涯中,可以称得上"作品"的第一部电影,也是一堂珍贵的表演入门课。
我喜欢《盲井》的故事。故事的前半部分甚至有些喜剧色彩:两个民工把从民工市场上寻觅来的某个民工带到小煤矿里干活,伺机杀害,然后冒充亲属从矿主手中领取一笔抚恤金。 在这样的食物链中,比《盲井》中两个主角更卑微的人,是他们害死的矿工。
电影开始时,两个骗子问那个老实巴交的民工是否想家,民工说,就是有点想俺娃;他们说你是想娃他娘了吧?民工笑了。他们又问娃他娘长的啥样,民工说不好看,嘴大;他们说,听说嘴大的女人在床上特别能干,你不在家不怕她跟别的男人睡觉?民工笑着说俺村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去了。他们说那我们送你回家吧,民工说不行啊,这月工钱还没领咋回家。
就在你以为这不过是穷人之间一次亲热的拉家常时,两个骗子冰冷的榔头就砸到民工的脑袋上。
电影的前半部分一直延续着这种黑色喜剧的色彩。他们欺骗的对象--小矿主,比他们还要心狠手辣。在那些小矿主眼中,同情心一文不值,为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两个骗子和比他们还黑的小矿主上演了黑吃黑的好戏。骗子们一个冒充亲属,埋头痛哭;一个冒充朋友要去报案。小矿主们对这种把戏心知肚明,谈好价钱后一手交钱一手签字,然后冷冰冰地说出:赶紧给我滚。
因为一个叫"风鸣"的男孩的出现,两个骗子的人生有了改变。那个男孩没有了父亲,因为家境贫寒放弃了学业,进城打工。在两个骗子看来,这个天真傻气的男孩子简直是最完美的下手对象。
计划就这样开始进行。他们接近风鸣,说要给他介绍工作,带他进了小煤窑。然而,一路上,风鸣的天真,善良,对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却改变了其中的一个骗子。在他身上,骗子找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我的孩子和他一样,学习好。"最后,骗子和被骗的人之间,居然产生了真情,并为了救他,死在了井下。
故事有个善良的结尾,苦孩子风鸣拿到了三万块钱,可以继续去上学了。善良得到了回报,罪恶也得到了惩罚。
我被这个故事震惊了。我没有想到,导演李杨能写出这样的剧本来,在我眼里,导演李杨和我,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生活永远没有交集。
李杨是我的福星。
李杨导演的外表,总是一副儒雅的书生模样。他1959年生人。十九岁就考进了国家话剧院,1985年进入广播学院学导演。后来去了德国,在德国科隆完成了导演硕士学业。学习期间,他已经为德国电视台拍摄过三部纪录片。
对于我来说,无论出身、学历、经历,李杨导演拥有的一切,都是我想也不敢想的。然而,他却选择了这样的故事题材。后来熟悉了才发现,他在生活中同样是个热情洋溢的人,拍戏的时候高兴起来,他总是领着我们一大帮子人去下馆子,最后买单的人也一定是他。
煤矿工人的故事,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很多人都知道,山西煤老板有钱。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段子:北京的高档汽车店内,一天来了个衣着破旧背着麻袋的农民工,销售员见了礼貌地对他说:"要捡垃圾请到外面去捡,这里不能捡。""农民工"把麻布袋放下:"我要一辆悍马,现金现付。"
有时候,几个伙伴一同走过一幢大厦时,会羡慕地说:这幢大厦被山西的老板买下了。
煤老板的钱,自然是从煤窑里挣来的。我的同乡里,就有不少人为了生计,去山西做矿工。据说,那里非常危险,常有瓦斯爆炸,造成人间惨剧。我的同乡说,事实上,在下井的矿工看来,瓦斯报警器的响声,往往会打断他们的操作,为了抢时间多赚些钱,他们往往会用水泼到瓦斯报警器上,以打断它的报警声。他们的微薄愿望,却往往直接酿就了大灾难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