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羽绒服阿姨朝他眨眨眼:"一个床铺。"
我觉得有些不对:"啊?我还没……"
红羽绒服阿姨说:"哎呀,你瞧,天也黑了,我也领你来了。你今天总是需要睡觉的是吧,我这么一把年纪,你还叫我阿姨,我陪你走了这么远,跟你说了半天话,就算你体谅我吧,我们也不容易是不是。你出去问问,在北京,三十块钱一晚上,哪有这么低的价钱啊。相信阿姨吧,床铺绝对干净。大不了我先领你去看看呗……"
她说话像炒豆子一样,又快又麻利。我被这些劈劈啪啪的豆子弄得昏了头,然后我听见我自己在说:"行吧行吧。我就住这儿了。"
"炒豆子"立刻停止了,手伸了出来:"二十块钱。"
我乖乖地把二十元钱放在她手心上。她点点钱,说,不少。从里面拿了一张给柜台,剩下一张放在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走了。
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个年轻男子把一份简单的表格推在了我面前:"姓名,身份证,都填上。"
"一百块。"
"什么?什么一百块?"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子的押金啊。"
"我不用被子,我带了衣服……"
"你住我们这里就得用我们的被子,这是规矩……"
那个人不容置疑地说。
交了押金,我被那个小姑娘领着,到隔壁的一个小房间去领被褥。房间里一股发霉的味道,被子上也是。
后来,我还住过几个地下室,每个地下室的味道都是一样的。很多年后,还会停留在脑海里最深的地方,一遇到相似的味道,就会活生生地跳出来,站在你眼前。
无论你在哪里,上车就要花五角钱,如果远就是一块钱坐车。在一个车站下车,朝一个方向一直走,走上大约五分钟,走过陈旧的六层和四层的板楼,或者是浑身漆满了红色的塔楼。记住末班车的时间,否则你可能要走到天亮。
在一幢同样陈旧的楼前停住,一个铁门,穿过小区的绿化带,找到一个四四方方小小平房样的房子,穿过它,穿过长长的走廊,就进入了地下室。
这里永远亮着灯,日光灯,惨白的灯棒闪烁着荧光。它的存在,是对阳光的一种嘲讽。很多时候,在这种光线下待久了,走出地面,看到真正的阳光时,会眩晕。
入口处,永远会站着几个人在打电话。他们紧盯着手机一侧表示信号强弱程度的小方格,乐此不疲。"又多了一格!"大家迅速围上,发出一阵赞叹,然后,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晚上睡觉前,手机会被一字排开地放在窗口。那里信号好,可以接收趁人不备而来的短信。
但在很长时间内,这种乐趣和我无关,因为我没有富有到可以享受到这种乐趣的时候。
地下室里什么样的人都能遇到。
我住的这间的屋子有六个人。三张床,床是上下铺。
六个人里,两个人是大学生,他们来到北京实习。一个剃着平头,屋子里的人都叫他"平头"。平头是在河北读大学的大四学生,他说他来北京,是为了考北京的大学的研究生。
"你都读了大学,为什么还要来北京读研究生啊?"
"我喜欢北京的大学,想来试一试。"
长发,也是大学生,他在等着北师大研究生复试。
两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工作。他们竟然都已经结婚了,他俩说,他们的妻子都在读研究生。为了省钱,他们才住在这里。
还有一个,住在上铺,整晚保持一个姿势,双手抱头,眼睛望着天花板。
长发说,那人说他是画家,可是从来没见过他画过一张画。有时大家开玩笑,让他帮忙画一张画像,他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求你们让我清净一会儿吧。"
据说,画家是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的一位。最开始,住在这里的目标,是考美术学院。一家家美术学院考过来:中央美院、清华美院、天津美院,但他依然还没有离开这里。
放好行李,我去洗脸。
在通道里,我忽然迷了路。到处都是通道,哪一条是通往洗手间和厕所的,哪一间是我刚才出来的那间房间?我茫然地仰望头顶,头顶是各种各样的管道,不时听得见流水流过的轰轰声。这座楼里所有被遗弃的东西:废水、垃圾,就在我头上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