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家"少林寺
在哭泣中"出家"。
师父摸着的我的头说:骨脉不错。
去少林寺的路其实不远。
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到邢台,我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是春天了,麦田里的麦苗已经长了出来,绿茸茸的一片,不时有杨絮飘拂过我的脸。我的脸贴着父亲宽厚的背,觉得好幸福。
我们村骑车到邢台,要两个小时。从邢台站上火车,坐车五个小时,就到了河南郑州。出了郑州火车站,再坐三个小时汽车,就到了登封县。路费不便宜,几十块钱,我姨接济的。送我的人,是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去邢台市,以前我最远只去过县城。
虽然村子离县城非常近,但我们一家很少进城。进城,就一定是去赶集。我对县城记忆最深的,是县城里有很多小人书卖。
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布上摆着许多小人书,只要给两分钱,就能蹲在地上随便看。那些字我不怎么认识,但我喜欢看那些画。有一次,妈去赶集,我蹲在那里看书,一直看到收摊。
摆摊的人走了,我哪里都不敢去,蹲在那里等妈来。天渐渐黑了,刮起了风。我蹲在那里,没有等到妈妈来。一种恐惧忽然抓住了我:妈妈该不会不要我了吧。
以后,我就要过没有妈妈和爸爸的日子了。
邢台市真大,马路真宽,路边的商店真多。我看到一只金色的大牛雕像卧在路口。爸爸告诉我,这是邢台市的标志:卧牛城。
牛,是农民的朋友。
在村子里,我见过很多牛。它们懒懒地卧在地头,嘴里嚼着一把草,嚼啊嚼啊,像是永远也嚼不完,只有尾巴一甩一甩,驱赶着围在身边的蚊蝇。
可是犁起地来,牛就是最勤快,坚持得最久的。
进入娱乐圈以后,我发现这个圈子里流行一种叫做"星座"的东西。
"每个人的生日,都对应着一个星座。"一个女生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如果再加上副大眼镜,那副神态,就和县城街上摆摊的算命先生一样了。
原来城里人也搞封建迷信。
"我知道,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人死了以后,星星就掉下来了呀。"我傻乎乎地说,"我是什么星啊?肯定不是文曲星吧。"
小女生气得瞪大了眼睛,我猜,她很想说:"你这个土老帽儿。"
" ,你是金牛星,金牛座。"
按照星座的说法,金牛座的人有黄牛的特质,吃苦耐劳,工作勤奋,善于积累财富,以及认准的事情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个很对,倔嘛。我走的那天,表现得一点都不倔。
一直到上火车之前,我的手,都被一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拉着。那是父亲的手。
进城之后,我在画报上看过一幅画,画家叫做罗中立。画的是一个农民,手里拿着一只破了边沿的大碗。那幅画的名字叫做《父亲》。
画上的那只手,颜色很深,几乎是紫色,手掌宽厚,皮肤很粗。看到那双手,我忽然想流泪:我爸的手,和画上一模一样。
我爸的手,张开以后,很像一只小簸箕,手掌上每一个纹路都很深,很粗。他的掌纹深,但是杂乱。老人们说,这是一辈子操心的标志。我爸的手,摸上去像砂纸一样,每个手指肚上都长满了深黄的硬茧,指甲缝里,有洗也洗不掉的泥垢。
我的小手被这样一双手紧紧攥着,攥得生疼。忽然,我很想听爸爸说些话,但他一路上除了"要听师父话,和师兄弟搞好关系。遇到事要忍让,不要怕吃亏,吃亏就是占便宜"这样的叮嘱之外,就再也没什么话讲。
大部分时间,他都沉默。
也是在我成人之后,我才理解,对于每一个成年人来说,在不可知的未来面前,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姿态。
父亲把我送上车,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趴在火车车窗上,叫他:"爸,爸"他都不回应我。
后来我回家,我爸告诉我,每次送我上车以后,他心里都疼得像刀割一样,只能赶快离开,否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不愿让我看到他掉眼泪。
我爸一直是那么倔。
火车很快就开动了。那种第一次出远门的激动很快就盖过了和爸爸妈妈分开的难过。我已经开始在幻想少林寺的模样,我师父的模样。他会是什么样子?是老方丈那样有长长白胡子呢?还是一个彪形大汉?我的师兄弟们,他们又为什么来到少林寺?他们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每个人身上都有血海深仇,时候到了就要回家去报仇雪恨?
车开动没多久,我忽然觉得胃里在翻腾。
车厢里有一种说不上的奇怪的味道,夏天天热,什么东西放坏了腐烂以后,就是这种味道。
而且人好多,过道上全是人。
邢台是个大站,有很多车都从邢台经过,但我们能没能买到坐票,只买到了站票。站在过道里,我的包裹就是我的座位,只要有人经过,我们就要站起来。车身在晃,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