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对号入座的人总想论证那位真儒就是孔夫子,这也好为庄子出于颜氏之儒找点根据。不过,即便庄子真的是儒家别派,把孔圣之后那么多贤人都说成不是真儒,于儒家也似乎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我们还是相信,庄子这里表达的主要是讽刺而不是赞美。
比较吊诡的是,庄子有时候也会穿“儒服”!《庄子·说剑》讲庄子与赵文王论剑的故事。文中有这样的对话:“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对于这个麻烦的问题,历来主要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证明《说剑》是伪书,不可信。二是把儒分成达、类、私,以便说明此儒非彼儒。前一种说法宋人就有,后一种说法以近人章太炎主张最力。详细地解释他们的说法不是本文的目的,个人觉得,既然庄书充满“谬悠之说、荒唐之言”(《庄子·天下》),让庄子穿一次“儒服”又有何妨!
更何况庄子因家境不好,常常还得穿打补丁的衣服。《庄子·山木》篇称:“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字面上讲的虽然是庄子本人,但要说明的还是那个大道理:道德与衣履没有直接关联,衣弊履穿者可能正是怀道抱德之人。
《庄子·田子方》篇还给我们举了另外一个例子:“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宋元君要画图,来了许多画家,行礼研墨,排队守候。只有后到的一位不仅不趋不立,而且转身就回家了。宋元君派人来看,发现此人赤身露体,盘腿而坐。宋元君马上意识到这才是一位真画家。
在这个故事里,“衣服”成了一种限制,只有“解衣般礴”,才能挥洒自如。从这个角度看,“圜冠句屦”的儒服固然不自然,刻意“衣褐带索”不也是一种人为的限制吗?
四、在服饰背后
儒道墨之外,其他各家在衣服问题上的看法多为片言只语,如《孟子》书中提到的农家代表许行,有弟子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孟子·滕文公上》)。我们这里就不一一讨论他们了。值得提及的是,阴阳家有一种说法,认为衣服的颜色与四时、方位必须对应起来,如春月衣青衣、服青玉,夏月衣赤衣、服赤玉,秋月衣白衣、服白玉,冬月衣黑衣、服玄玉等(《吕氏春秋·十二纪》)。这种说法对后来王朝更替时所谓“易服色”有相当大的影响。
衣服是用来穿的。穿衣服本不是什么大事,每人每天都会碰到。穿着本身,积久成习,有时候还成为近乎无意识的举动。可是,当衣服成为学派争鸣的对象时,穿衣服就不仅仅是一件日用常行中的小事。在服饰的背后,可能包含着一整套观念系统。而穿着本身,也常常变成一种姿态,一种体现自家学术宗旨的象征。
儒家如此,道家如此,就连只注重衣服之实用价值的墨家也同样如此。
从文献记载来看,墨家对衣服的考虑,大概从来没有超过身体需要的层次。不是御寒,就是避暑。用墨子的话说,这就叫“故圣人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除此之外,像追求“荣耳目”(漂亮)、“观愚民”(炫耀)之类,全都属于费财费力的无用之举。
墨家这样说,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既然每个人都有饥而欲食、寒而欲衣的本能,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一些人的过度使用必然会带来另一些人的饥寒交加,所以只有节约用度,有财分贫,兼爱他人,必要时甚至排除一切的娱乐活动,才可以保证让所有人获得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墨家的这种想法,不管是否属于荀子所谓的“私忧过计”(《荀子·富国》),却显然有其现实的针对性。其批评的对象既有锦衣玉食的“王公大人”,也包括那些“繁饰礼乐”的儒生。
墨家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也是这样做的。他们的行为甚至比他们的主张还要极端。像裘褐之衣、跂之服,无论如何都谈不上“适身体、和肌肤”。墨者留给世人的印象,也常常是“摩顶放踵”(《孟子·尽心上》)、“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墨子·备梯》)、“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就自奉之薄来说,先秦诸子中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庄子·天下》篇对墨家的这种做法,曾有过比较严厉的批评:“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乱之上也,治之下也”。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墨家的这种极端行为也许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警示世人特别是当权者,如何满足所有人冬温夏凊、饥而欲饱的生理需求才是政治首先应考虑的问题。
和墨家比起来,儒家对衣服的思考要复杂得多。衣服当然是用来穿的,但穿什么却需要认真对待。材料、形制、色彩、饰品,没有一样可以马虎。显然,儒家关怀的重心已经转向了服饰的社会功能和象征意义。在这种视角下,服饰变成了传统的载体、礼仪的形式、身份的象征,甚至德行的体现,实用的因素降到了次要的位置。
并不是说衣服的实用性可有可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开宗明义章》),一个健康而完整的身体是儒者尽职尽伦的基础。护养自己的躯体,包括寒暑有节、起居有度,是每一个人的重要责任。孔夫子的“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兼顾保暖和方便两方面,已经树立了一个典范。儒家决不允许像墨家那样主动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问题是,儒家还认为,人不仅仅是一副躯壳,身体也不只是用衣服包裹起来的肉体。在生理之外,人还有许多其他的更高的精神追求,如家庭的、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等等。这些更高的精神追求,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没有了这些东西,人和动物便没办法区别开来。人的这些更高追求的结果,便是开出了一个人文化成的世界。其中,服饰便是最具象征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
服饰与“礼”的关系最为密切。这不仅是因为衣服离身体最近,而行“礼”总是身体在行“礼”,而且还因为衣服最容易根据形制、色彩、饰物等划分为许多不同的级别。把这些不同的级别应用到礼制上,便成为各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由此,我们也就可以大体了解,儒者们何以会对服饰倾注如此多的热情,以至于在儒家经典,特别是礼书中,到处充斥着关于服饰之各种细节的争论和描述。
先秦诸子之中,明确捍卫“礼”的,只有儒家。“礼”代表着传统,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品德,也代表着治国的基本纲领。作为“礼”之体现的衣服也因此获得了许多相应的功能。首先,衣服可以是政治的象征。夫子“吉月,必朝服而朝”(《论语·乡党》),就是以庄重的服饰表达对政治的庄重之例。相反,非其服而服,就会违背“德必称位,位必称禄”(《荀子·富国》)的原则,极有可能陷入僭越的危险。也许正是出于此种考虑,孔子曾把衣冠端正、相貌威严列为从政秘诀“崇五美”之一(《论语·尧曰》)。其次,衣服还是品德的体现。《礼记·冠义》称:“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行了冠礼,戴上了帽子,“服”已完备,这为容貌端庄、言辞和顺就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而当政者所穿衣服是否有常,还会直接影响到民德能否归一:“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一。”(《礼记·缁衣》)从这个角度看,所谓“衣服不贰”,所谓“正其衣冠”,所谓“红紫不为亵服”,体现的都是恭谨和庄重的君子人格。最后,衣服还是传统的载体。既然礼乐由圣人所制,服饰当然也是其中重要的内容。继承圣人所开创的传统,自然也就不能无视自古以来对服饰之种种规定。从这个意义上看,公孟和孟子所谓“古服”之重要并不只是因为“古”,更关键的是它由圣人或圣王所创制。相应地,穿古服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是为了表达对一种悠久传统的尊崇和护持。
总之,在服饰问题上,儒家的思考远较墨家为深入。他们发现并充分拓展了为墨家所忽视的服饰的社会功能。在他们的努力下,衣服成为一种重要的符号或象征,承担着教化手段的复杂作用。
不过,对服饰之作用的看法,儒家内部也并非总是一致的。特别是在衣服和德行关系问题上,过分强调两者的一致性极易产生名不副实的现象。毕竟,衣服是外在的,德行是内在的,而内外之距离亦非朝夕工夫所可消除。“有其服而无其德”就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现象。事实上,这一点也正是儒家常遭诟病的地方,它大概也是所有重视文饰的思想传统都难以避免的批评。不要说来自于不同的学派,儒家内部早有针对这种情况的反省:“弟佗其冠,祌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逢衣浅带,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者…是俗儒者也。”(《荀子·儒效》)把子张、子夏都称之为“贱儒”,未必合乎事实。但从这两段话来看,至少荀子个人认为,儒家内部早有服德不一致的情况。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弟佗其冠”而“禹行舜趋”,“逢衣浅带”而“缪学杂举”,都很有点借服饰而招摇撞骗的味道。
《礼记·表记》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谨慎的说明,值得我们引证如下,它比前揭公孟和孟子的观点有所缓和:“君子服其服,则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则文以君子之辞;遂其辞,则实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
从内容上讲,这段话和公孟子的“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孟子的“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有点近似,它们都提到了服、言和行问题。但是,《礼记》此文并不特别强调“古”的重要,这是其一。它也不把服、言和行看成是因果关系,这是其二。这样表述的好处是,既强调了服饰对君子的重要作用,又为德、服不一致的情况留下了解释余地。也就是说,君子首先应当“服其服”,这是由其身份所决定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文”以容、辞,“实”以德行。因此,德行是充实的结果,不是穿上某种衣服就自动成为君子的。
《礼记》的这种说法可以有效地减缓针对公孟和孟子等人的批评。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无法令道家学者满意。道家不但反对一切的文饰,他们根本就不觉得穿什么衣服是个问题。
表面上看,道家的说法与墨家有点相似,他们也都不相信服饰和德行有什么联系。但深一层看,双方反对文饰的理由并不相同。尽管老子有盗夸之叹,庄子有贫惫之分,但实用性的考虑并不是他们的重点。他们所关注的更多是文饰带来的虚伪和不自然。
老子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38章)庄子亦云:“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庄子·缮性》)“礼”不仅不是文明的象征,反而成为大乱之首。既愚且朴的建德国民,因为“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最终得以“蹈乎大方”(《庄子·山木》)。因此,凡游方之外者,一定是“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决不会恪守什么世俗之礼的:“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庄子·大宗师》)
道家反对礼的主要理由是,礼的种种规矩戕害了人的自然本性:“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庄子·骈拇》)这正如马一样,吃草饮水,翘足而陆,自由自在;一旦烧剔刻烙、饥渴驰骤,则死者过半。因此,如何去掉强加在人身上的种种束缚,恢复其天性,始终是道家关怀的问题。这也使道家呈现出更多的反省和批判色彩。
礼之地位既如此,作为礼之体现的服饰之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庄子一会儿儒服,一会儿大布,以滑稽之姿,破掉的正是儒者所恪守的礼制。到最后,宋元君之史“解衣般礴,祼”,才算把强加在身上的种种限制彻底扔掉。
就庄子来说,解衣之“解”,与其说是身体的放松,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解放。对于身体,庄子并不像其他道家人物那样重视。养形属于那些“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的导引之士所为(《庄子·刻意》),真正的有德者却是忘形之人,这叫做“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庄子·德充符》)。有足就有“尊足者”,有形就有“使形者”,形骸可以残缺甚至支离破碎,但“形骸之内”还有一个心灵的世界。庄子的目的,更多的是要解除这个心灵世界的桎梏。
另外,庄子笔下的“身体”也的确不容易找到满意的衣服。想想支离疏的形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庄子·人间世》),什么样的衣服才能“适合”这样的形体?看来,庄子在设计这类寓言人物时,早就考虑好不给他们的身体添加任何的限制。
从庄子的角度看,儒家津津乐道于衣服的形制和色彩,儒家围绕着服饰和德行关系一争长短,固然是在各种外在限制中进行无谓的纠缠,脱掉“礼”服(《淮南子·要略》)、穿上裘褐的墨子,也仍然没有从这种外在限制中解脱出来,至多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束缚自己的方式而已。
庄子“解”掉衣服的想法非常诱人。人自从穿上衣服之后,大概就有再次脱掉的冲动。问题是,穿上之后还能脱掉吗?正如混沌开窍之后,还能再回到混沌状态吗?就算能够脱掉,谁又能保证人不想再次穿上?一旦重新穿上衣服,我们将不得不再次面对儒墨讨论的问题。这大概就是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