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志略》十三卷,旧题 “僧大然撰,施闰章补辑”。然考其序言及正文,实成于方以智之手。此书关乎方氏晚年生活、清初儒佛交涉等处颇多,其学术意义并不仅限于所收密之诗文数十篇也。故略为考其成书之过程,以供研究方氏学行者参考。
一
《青原志略》,又名《青原山志》或《青原山志略》。正文十三卷,卷首一卷。《四库全书总目》有著录,其提要曰:
青原志略十三卷(两淮马裕家藏本),国朝僧大然撰,施闰章补辑。大然始末未详。闰章字尚白,号愚山,宣城人。顺治己丑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康熙己未,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侍读。青原为吉州名胜,自唐行思禅师开山说法以后,遂为巨刹。至明,王守仁、罗洪先、欧阳德诸人于此讲学,故第三卷特立书院一门,略记当时问对之语。而所采录,皆理之近于禅宗者,则缁流援儒入墨,借以自张其教也。
此后各家书目,多沿袭四库成说。如阮元《文选楼藏书记》卷一云:“《青原山志略》十三卷,国朝侍读施闰章辑,宣城人,刊本。是书因释大然原稿,加以删订。山为七祖所开道场。”丁仁《八千卷楼书目》卷八称:“《青原志略》十三卷,国朝释大然撰,施闰章补辑,刊本。”
按:四库此篇提要,纯属应付之作。称“大然始末未详”,显与该书内容相矛盾。《志略》卷二为僧传,有笑峰大然禅师的长篇传记。卷四“碑铭”则收录张贞生《青原笑峰禅师衣钵塔铭》,更明确提到大然即明朝进士倪嘉庆:“师法讳大然,号笑峰,一名函潜。俗姓倪,讳嘉庆,字笃之,别号朴庵,再号遯庵……天启辛酉举于乡,壬戌进士,累官户、兵二部正郎……甲申南渡,起官秉铨衡,所引复皆天下宿望大臣。改户科给事,以误国劾枢辅,寻病免。”四库馆臣能够注意到卷三“书院”中《传心堂别录》一文,没有理由看不到前后两卷之内容。
一种可能的推测是,四库馆臣非不知也,乃故作不知也。所谓“省一事,胜多一事”(方以智语,弘庸《药地炮庄·序引》),点明“大然”即是一度任职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倪嘉庆,可能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此书中还有许多涉及药地愚者方以智的内容(方氏之《浮山全书》、《浮山文集》等皆入禁毁之列)。
二
披读卷首之数《序》,可知此志之编虽始自笑峰,但于全书之完成,方以智出力独多。时人也多径称此书为密之所作。
(第一篇)序,出自施闰章之手:
前十余年,笑公始创为《山志》,属草未竟,其徒因而增辑……余尝芟其十一,病未卒业。会药公来是山,故以归之,出其余力,搜括岩穴,网罗旧闻以纪……其先后编校相助有成者,则陈伯玑、宋商玉、郭入冋诸子之力与焉……药公之志是也,宁惟夸诩山灵已哉?
愚山此序作于康熙己酉(1669),上推十年为顺治己亥。此时笑峰大然正代其师觉浪道盛,主青原法席。笑峰住山凡三年,建阁置地,为功甚大。可惜的是,顺治己亥也是觉浪道盛示寂之年。笑峰闻讯,曳杖南奔,并于第二年(1660)的四月十六日病逝于南京。所谓“属草未竟”,盖因此也。施闰章任职湖西道,始于顺治辛丑(1661),迄康熙丁未(1667)而止。志稿原本即由笑峰门人所辑,增补之后,送呈施闰章删修,自不出此数年之间。康熙甲辰(1664)冬至,应庐陵县令于藻等请,方以智正式入主青原。施闰章又把编志之事转托密之,故志书才最终完成于密之之手。
愚山提及之助编者三人:陈伯玑,字允衡,建昌南城人,国变后长期漂流在外,康熙癸卯(1663)始返江西,施闰章为之卜筑而居。郭入冋即郭林,乃方以智之弟子,追随密之住青原山多年。《志略》卷三之《传心堂别录》、《仁树楼别录》皆出自其手。宋商玉,名之鼎,虽不能确断为密之弟子,但从其诗作看,与密之交往亦极密。《志略》卷十一收有商玉二诗,一题曰《宿青原侍愚大师看月》,另一首《次刘须溪青原韵》则有句:“我向铁函搜逸简,谁怜笔管泣悲笳?”此与志书之编纂颇相吻合。从其引用有宋遗民郑思肖铁函之事来看,商玉与密之一样具遗民之志,自不在话下。
(第二篇)序的作者为黎元宽,他的说法是:
药地老人行其《青原志略》而属宽序之,又使洪浪兄固之,岂以兴公之任赋天台也,而可无身至之乎?……今《志》属草创于笑公,而大扬搉于愚山使者,即此皆可明儒佛之通,而益知山中人之非山中人也。
黎元宽,字左严,号博庵,南昌人。成进士早于方以智十余年,但由其法名兴远来看,反而辈份要比方以智低。与施序相比,黎元宽显得直接得多,他明确把《青原志略》归为方以智的作品。
许焕和于藻两序也有近似的说法:
要之,青原以思公而传,得诸名贤之题咏而益传,得愚大师以大手笔备载文迹而益盛传。所谓山水以文重,尤以人重,岂不信哉!
笑峰大师曾创一稿,愚山先生携之去,捃摭未就,乃以属药地大师。师令门下士搜讨遗逸,而积录之,山水道场,文事风物,高深大小,统类森罗,凡十有三卷……嗟乎!使先君而在,披读此《志》,摩娑卷帙,与故人握手,其快为何如耶?
许《序》并未提及笑峰之草稿,径称“备载文迹”者为愚大师之大手笔。于藻虽提及笑峰与愚山,但“统类森罗”之十三卷,显然多得自于药地之门下士。“与故人握手”,所指也只能是方以智,因密之才是于藻之父于奕正之旧友。
最末一序为王辰所作:
庐陵旧未有志,止嘉靖间一帙,缺首尾,漫漶不可读,青原事更无睹记者,分守施公愚山、于邑宰慧男忾然悚然。大夫、文学合辞同请曰:“书成有时、有人,时难得,人难遇。无垢格物,大慧物格,耦居无猜,独何俟与?”于是老人为发凡例,各从其类,涉兹山者罔或遗……斯《志》也,可谓大成之集矣。
王辰此序仅见于清抄本(收入台湾《中国佛寺史志汇刊》第3辑第14、15册)。所云“老人为发凡例”,即指卷首《发凡》数则。康熙刻本计分道场、山水、僧传、书院、文章、诗歌、杂记七条,无作者标识。而清抄本于七条之外,尚有“法产”一项,末附“浮庐愚者”识语一则,与王辰之序正相印合。其言曰:
青原志稿为久昌、芝颖所编,就净居柱壁存者耳。施少参持去订正,付伯玑谋梓,未得卒业,复还青原。施公意收山之四周,惜此方文献缺略,征考为难。年来游屐已遍,托人采获,幸收一簏,姑作《发凡》,令从游能笔者叙录焉。后有览者,人固有所以藏之山川者,不必壑舟惊负走也。浮庐愚者识。
久昌兴桂、芝颖兴化皆笑峰门人,所编《志稿》仅就“净居柱壁存者”,内容显然单薄。施闰章建议扩大编录范围,所谓“自螺川而望东南,其青青者皆青原也”(密之语),山之四周皆在拟收之列。方以智“托人采获”,并作《发凡》,始有今日所见《志略》之全貌。志书之惯例,自是后来者居上。《志略》一书,径称方以智所编,并无任何问题。事实上,密之中子方中通就是这样说的:
呜呼,痛哉!今日过药树、法荫、归云、晚对、别峰诸处,触目皆先人之创造、遗笔在焉。至为杖人翁刊《全录》,为笑老人建衣钵塔,成《志》书,免里役,凡百完备,而奉之同门,又其主青原之逸事也。
据此而论,言《志略》之编者,仅及笑峰和愚山而不提方以智,可乎?
三
《志略》从始创到成书,共持续十余年。哪些是初稿,哪些是新增,虽难判断,但并非全无头绪。细按各卷之内容,粗估前后之篇幅,对全书编撰之过程的了解来说,应该会有帮助。
《志略》全文除序言外,共计十六万言。正文十三卷,篇幅有长有短。各卷卷前皆有编订者姓字。
第1卷为“山水道场”,题曰“青原山笑峰大然编稿,愚山居士施闰章补辑”。此卷共一万一千字左右,内容多关乎寺院、道观、泉石、亭台等。安隐、净居、祖塔、墨宝之类,可信为旧稿所存。山之四周如永和、黄原岭等,当为后续,盖因得之于愚山之建议也。“堕石字”、“钓台”、“小三叠”、“谷口别峰”、“青原峰别道同说”诸条,皆可定为新增,因为它们都与方以智有关。笑峰和尚在世时,既未发现“小三叠瀑布”,亦未建成“三一堂”(谷口别峰),当然也就不可能有陈鸣皋为该堂所作的《青原峰别道同说》。最奇者在于,此卷收有“断碣塔室”一条。此室乃方以智为笑峰和尚所建衣钵塔,笑峰自己断乎不可预先“编稿”。不得已,我们只能相信出自愚山居士之补辑。
第2卷为“僧传”,题曰“笑峰门人兴桂久昌编,春音居士于藻慧男较”。此卷内容独少,才六千余字。其中,笑峰传记一千八百字,所附纪环山僧传一千五百字,二者皆可定为新增。青原虽贵为行思道场,但自宋以后,祖庭冷落,有史可查之驻山者不过齐、信、如、立数辈。此山之重兴,实借明代王门之会讲,本寂、笑峰、药地之驻锡。除此数人外,其他实无可纪也。笑峰原稿若有此卷,内容当不出剩余之两千八百言。
第3卷为“书院”,题曰“吉州后学刘洞雪林、王愈扩若先编”。此卷仅收文四篇,但字数却不少,共计一万八千余字。两位编者与笑峰是否有交涉,不得而知。但《志略》下文却有他们与方以智往来的记载。第6卷收有传笑《与刘雪林》书,特别建议刘洞“公既赏《庄》而读《易》,何不以《炮庄》激扬、以易几征格之乎?特奉一部,并致商贤。还当久住青原,获真益也”。第11卷收有王愈扩《呈性海公〈青原遗稿〉》诗,由其诗句“心天无内外,笑入药师笼”,可知所呈之人正是药地方以智。
另外,据四篇文章之内容,亦可判断此卷编于笑峰大然之身后。第一篇《传心堂约述》,文末题曰“守馆门人郭林录”。第二篇《仁树楼合录》,编录者为郭林和方兆兖。传心堂、仁树楼皆施闰章所修,建成于方以智入主青原之后。由此可知,郭林所录此两文,不能早于康熙甲辰(1664)。而笑峰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第三篇为宋商玉之《青原藏书议——上守宪施愚山先生》,第四篇为方中履之《青原山传心堂翼楼乞书公启》。从标题即可知道,它们都与施闰章青原修造有关,晚出就更无疑问。
第4、5两卷分别为碑记和序说。编者皆署“笑峰门人芝颖兴化”,校订者则署“春音居士于藻慧男”。碑记卷收文十三篇,一万二千余字。除末三篇张贞生《青原笑峰禅师衣钵塔铭》、施闰章《青原毗卢阁碑记》、孙晋《药树堂碑文》(合计四千二百字)外,其他各篇属于初稿的可能性较大。序说卷收文十七篇,合柱题共一万一千字。除首六篇(合计三千三百字)外,其余诸篇皆属新增。《送愚者归青原序》的作者余飏为方以智之师,《中五说》的作者左为方以智之友,《纲宜易简说》的作者方中履为方以智少子,其他八篇则出自方以智本人之手。比较有趣的是,所收方以智短文《芝颖化禅师〈青又庵遗语〉序》,显系兴化去世之后所作,卷前亦标“芝颖兴化编”。这与第1卷收笑峰衣钵塔,可以同例视之。
第6卷为“游记”,题曰“青原山大然笑峰辑,豫章陈允衡伯玑订”。此卷收文二十篇,计一万两千余字。除首四篇(合计一千五百字)时间稍早,可能为旧稿所有外,其他十六篇皆属补增。此卷收有方以智游记数篇,包括《青原山水约记》、《青又记》、《游永和记》、《青原得瀑记》。李元鼎长文《青原山观瀑小记》显然成文于密之发现“小三叠”瀑布之后。
第7卷为“疏引”,题曰“笑峰门人久昌兴桂编,春音居士于藻慧男较”。此卷内容主要关乎寺院、讲堂之修造,作者多为前贤大德如胡铨、郭子章、邹元标、憨山德清等。所收十八篇文字,一万余字,可信皆为初稿所有。
第8卷为“书信”,题曰“笑峰门人兴化芝颖编、春音居士于藻慧男较”。此卷收书二十四通,一万五百字。前五书的作者分别为刘将孙(元)、王畿、欧阳德、方大镇、道盛,然后是笑峰大然三书。其余十六书(合计七千五百字),皆与方以智有关。这十六篇文字颇有助于了解密之晚年行踪及思想之动向。
第9至11卷为“诗歌”。题署皆为“笑峰门人兴化芝颖编,豫章陈允衡伯玑甫订”。所收诗篇无虑数百首,合计字数四万两千言,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一。其中,卷9(一万四千字)除补遗部分个别篇外,全部为前人之作。卷10(一万五千字)之小半,与笑峰有关。其余部分,多属学生旧友与方以智唱和之作。卷11(一万三千字)全部为晚出之作,除游兴外,多与探访、怀念方以智有关。据此可以判断,笑峰旧稿所收诗歌当不超出现有篇幅的一半。
第12、13两卷为“杂记”。“法产”附于十三卷之末。编者计四人,皆题曰“药地学人”。其中郭林入冋、吴云山舫署名于第12卷,胡映日心仲、方兆兖乘六署名于第13卷,全部文字合计约一万五千字。就内容来说,这两卷所记者颇庞杂,既有史迹之考订,又有法语之开示,既有寺院之经营,又有官府之文告。但从书籍之编纂来考虑,它们皆属后来之增补自无疑问。
依据以上之统计,粗略估算一下,笑峰初稿当不超出六万言,方以智新增者则有十万字左右。就此而言,谈《志略》之编者,仅及笑峰及愚山,又怎能称得上是公允之论呢?
四
既然《志略》最终成于方以智之手,那么四库以下诸目何以竟只字不提密之的大名呢?
对于这个问题,个人颇疑《志略》一书之初刻,只有分卷之编者,并无全书之署名。现存《志略》之版本,据笔者所知,仅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45册所收之康熙刻本及台湾《中国佛寺史志汇刊》第3辑第14册所收清抄本。二本皆影印正文,无封面之题识。国图所藏称封面题曰“青原山志略”,编者正与四库之说同。而四库提要所谓“国朝僧大然撰,施闰章补辑”,似即从卷一之题署“青原山笑峰大然编稿,愚山居士施闰章补辑”而来。需要说明的是,“国朝”二字显系四库馆臣所加,方以智等人决不同意如此署名也。后此者沿袭四库之成说,此书之编者终于与密之无关了。
不署全书编者之名,犹有说焉。《志略》之刊刻,当在康熙己酉、庚戌间(1669—1670)。施闰章序作于己酉三月,于藻序作于同年夏天。于藻又是此书之捐刻者,《存目》所称“康熙八年刻本”,根据当在于此。不过,序作之时并不意味已经雕版。始雕之日,也不必是成书之时。《志略》卷一之“法荫堂”条称:“始于己酉,终于庚戌,巍然亘荆树之前矣。”卷十三之“青原寺田新立僧户碑记”署曰“康熙九年,岁次庚戌,七月谷旦”,“两学呈堂”条所收批文署曰“康熙九年八月初六日”。这些都是发生在施、于两序写成之后第二年的事儿。康熙十年三月,“粤案”事发,密之及中子方中通两地被逮。十月,密之亡故。直到十一年的冬天,其灵柩才被允许送返桐城。当此死生存亡之际,《志略》之刻版是否完工?有否流通?一切皆在未知之中。假若此时书未刻成,虽刻成而尚未流通,不署方以智之名,自是情理之中的事。密之著作《通雅》、《物理小识》、《药地炮庄》等,皆在案发之前数年刻成。《浮山文集》等则在身后由三子合编,后皆入禁毁之列。惟有《志略》刊刻时间与这场事关生死的风波最近,其题署与刊行不受此事之影响,反倒有点奇怪了。就此而论,刻本《发凡》中,偏偏少了末尾自报家门的两段,是无意的疏忽,还是刻书者有意的避嫌,恐怕很可以让人浮想联翩。
《志略》刻本中,尚有两段更晚的内容,一为卷十一所录孔兴浙六诗,诗中小注提到“康熙辛酉”字样,那已是方以智辞世十年之后的事。一为卷十三所附告示,时间标为“康熙四十一年六月十五日示”,距方以智去世则有三十年之久。从字迹看,它们显系重印时之增补。因与原书编者无关,这里也就不再讨论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