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韶禅师将“佛法现成”之自由境界看成是“道果圆满”,充塞整个虚空世界。他认为,学人若能领会“佛法现成”之理,就自然能够做到“见闻觉知路绝”,如此即可体悟到“一切诸法现前”的境界,而所现之境,即具足一切,一切也皆在其中。如德韶所云:“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圆同太虚,无欠无余。”在德韶看来,本具之法身虽无形无相,但是遇缘皆有形,以般若智慧来观照,自然能洞见法身之真性。对“佛法现成”之真实境界,有学者认为,“‘一切现成’,有一种‘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意味,言语、文字都不能完全表达这种心境”,“一切现成”指出了“禅之究竟处,正是‘心宁意义泰,音顺声和’,没有任何烦恼疑惧”的悟法真实状态。此外,法眼宗也注重从理事圆融关系上来表现“一切现成”之思想。《宗门十规论》云:“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欲其不二,贵在圆融。”可见,文益主张理事圆融,并认为理与事如同目与足之关系,二者是不可缺一的协同关系,而且理事圆融非人为所能操纵,而是本来如此,这也是“一切现成”之表现,也就是“自性本自具足”。诚如吕徵先生所指出:“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是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可见,一切现成也可以理解为理事圆融或理事不二思想之具体展现。
总之,“一切现成”体现出的是由事悟理的道理,即从所见现成之事相而去领悟佛法之真理,所谓“即事而真”、“触事而真”,而所触及的一切事相皆是真理的显现。由此也具见法眼宗在理事上尤其强调以事为侧重而悟入理、体会理的思想意趣,而且“一切现成”也显示了理事之间圆融无碍的境界。故“一切现成”是法眼宗的特色思想之一,深受到法眼宗的高度重视,后期法眼子弟绍安禅师提出的“一切处见成”,也是对“一切现成”思想的继续展开。
$第二节 “理事不二”与“法界无边”
禅宗注重理事与法界问题,有其思想上的渊源。达摩的理入与行入的悟道思想,即体现出了禅宗早期对于理事关系的认识,而且达摩还为参禅悟道之学人提供了理入与行(事)入的两条入道之范式。禅宗创立后,在慧能禅的流布过程中,禅门子弟也逐步重视对理事关系的阐述,并将其与禅宗之“心性论”思想统合起来,而作为悟入心地法门的重要途径。禅宗言说理事,自然是为实现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目的和宗旨。因此,对理事关系的认识和阐释对于禅宗一派学人的悟道有着重要的意义。故无论是南岳怀让一派,还是青原行思一派,都大力言说理事关系,均有其内在的深层因素。石头希迁所作《参同契》云:“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则直接表达了其对理事的见解,阐述了其既依赖于理事又不执著于理事而为悟入实相的路径。法眼宗重视理事关系,一方面是继承了禅宗对理事关系的一贯认识,另一方面也受到华严宗理事不二、理事圆融思想的影响。法界与理事是相互关联着的。华严宗言说法界则主要是从理事关系上论及,而且尤其强调理事不二和理事圆融无碍。禅宗言说法界主要是从心性顿悟上而说的,慧能在《坛经》中多处有言及法界的情形。《坛经》云:“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即般若三昧者,须修般若行”,“善知识,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不过,在禅宗的发展过程中,禅宗引入了华严的理事不二、理事圆融思想,则进一步丰富了禅宗对法界思想的认识。
法眼宗通过对“理事”和“法界”的言说和阐述,指明了禅宗悟法之路径,阐扬了禅宗“识心达本源”之目的,彰显了禅宗证悟之境界。并且,法眼宗言理事或法界,都是以心为基础的,其归根结底是为了指引学人证悟心性之本来面目而觉悟成佛,最终实现解脱和超越之目标。
一、“理事不二”
所谓理事,即指道理(佛理)与事相。《释门归敬仪》曰:“入道多门不过理事。理谓道理,通圣心之远怀;事谓事局,约凡情之延度。”可见,理是指道理,即圣心所追求的最高真理,而事则是指具体的事局、事相,为凡情所生起。若以二谛的视角来说,则可以将理看成是真谛,即一真法界之性也,事为俗谛,即一切世间之万相。而言不二,即是无二、无别,彼此不异、不离的意思,所表达的是同一、相即关系。所以,理事不二,意即“理事相即”、“理事一如”,表达的是理与事不离、不异的相即关系。《华严经疏》云:“事能显理而非理,理能成事而非事。事理相即,性相历然,故为无为体非一异。”即指出了理事圆融,理与事具有不一亦不异的密切关系,即理事不二之关系。
法眼宗尤其重视理事不二,一方面与禅宗自身提倡理、事不二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华严宗理事不二、理事圆融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禅宗自达摩开始就孕育着理事不二的思想。达摩的理事观是从其“理入行入”的悟道思想中表现出来的。达摩《四行观》言:
理入者,谓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若也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文教。此即与理冥符,无有分别,寂然无为,名之理入。行入者,谓四行,其余诸行悉入此中。何等四耶?一报冤行,二随缘行,三无所求行,四称法之行。云何报冤行?谓修道行人若受苦时当自念言。……四称法行。性净之理目之为法。
可见,达摩认为理入是依赖于经教的指引而先在理上对悟入的禅境有所认识,即所谓“理入是悟理,就是由理而入道”。因“与道冥符”为禅修、禅悟的最高境界,所以理入的目的即是舍去客尘所染,回归真性,“与道冥符”和“寂然无为”。显而易见,达摩之“理入”有“返璞归真”之意涵,即要归入到“无为”之“同一真性”,故达摩之“理”具有终极性的本体论之意义,其“理入”则体现了禅宗修行注重“悟理”的方法论意趣。达摩明确指出了“理入”即是“谓藉教悟宗”,这对于禅宗实践不仅具有方法论上的指导性意义,而且也明显地显现了“经教”对于宗门参禅者的重要性,禅者参禅悟道离不开经典教义,即禅不离教。而其“四行”则主要是侧重于事上行之法,即修行的具体功夫。从达摩对理入和行入的论述,则不难看出他对理事的重视。显而易见,达摩理事结合的修行思想十分明显。达摩既强调了识理是入道之门,又肯定了禅悟与经教的一致性,这对于后世的禅宗有一定影响。慧可受其理事思想的影响也主张“理事兼融”。《续高僧传》记载了慧可在达摩处学习时注重理事方法的情形云:“从学六载,精究一乘,理事兼融,苦乐无滞。”这表明慧可在修行上具体做到了“理事兼融”而不偏执于其一,与达摩的要求是一致的。这是禅宗早期关于理事不二思想的认识。禅宗形成后,慧能的弟子玄觉更为重视理事对于禅宗悟道所起到的作用,其《永嘉集》云:“三乘悟理,理无不穷。穷理在事,了事即理。故次第八明事理不二,即事而真,用祛倒见也。”这即是说穷理离不开了事,了悟事相即能穷理,觉悟理事不二,一切事相皆是真理的显现,这样既可除去颠倒知见,体悟到佛法之真实境界。可见,理事不仅是禅者悟法的重要方法,而且也是表现禅宗真实悟境的重要途径。一定意义上说,对理事不二的真正体悟则是判摄是否悟道的标准之一。慧能之后的南岳与青原两系,也大力提倡理事不二、理事圆融思想。南岳系的沩山灵祐在论理事关系时云:“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真实之理(心)不受一尘之污染,若能单刀直入而体悟真常之心,如此理事不二,即等如如之佛。由此可见,沩山灵祐十分强调理事不二,在他看来若能做到以理显事,理事相合,即能成就佛之境界,所谓“以理为根据来见事,所以所见者无不是道”。青原一系的石头希迁则直接撰写《参同契》表达了他对理事的重视云: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他认为理不离事,事不离理,且不能偏执一端,其破除理事执著的用意十分明显,比之于达摩的“理入”思想仿佛更多了一层超越性意义。因在达摩看来“与理冥符”即可入道、体道,而石头希迁则说“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意思是说偏执于事或偏执于理,都非真悟。在石头希迁看来,只有不偏重于理、事之任何一方,真正做到理事圆融,才能证悟佛法之境界,其“理事不二”的思想表现得十分明显。不过,石头希迁虽从理事上立论,但是他却注意把理事统一于“一心”之中,他强调“灵源明皎洁”,实质上即是强调竺士大仙心,而所谓的“灵源”或大仙心即是指本来清净心,即“含生同一真性”,该“心”即为无有分别,寂然无为之心,与理相通,所谓此心即理也,可视其为佛法之正理;“枝派暗流注”之“枝派”则是意涵了千差万别之事相。如此一来,希迁又将心、理和事三者统合起来了,而且也显示了其理事圆融的思想精神。故方立天先生说:“《参同契》以理事为纲,也讲心物、本末,所讲的理事是与心(“灵源”)物(“枝派”)、本末相联系的,理相当于心、本,事相当于物、末。”可见,石头希迁在《参同契》中言理事也是与心统合在一起的,注重言说理事与心之关系。而且,石头希迁在《参同契》中对理事之关系的阐述还以明暗关系来表现,他说“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对……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显而易见是以明暗关系来表现理事关系的。故有学者指出,“石头的《参同契》以明暗来表现事理,是发挥理事贯通的精神的”。由此可见,无论是南岳禅系或是青原禅系均重视理事不二之关系。由于法眼文益系青原一脉,受希迁的思想影响也就极其深刻,故文益自然也要重视理事问题,所以他在《宗门十规论》中大肆阐发其理事思想与受希迁的影响则是分不开的。
法眼文益禅师在《宗门十规论》、《华严六相义》以及上堂说法中多次阐发了理事不二、理事圆融的思想,从中也可看出他对理事关系的重视程度。他在继承禅宗理事不二思想的基础上,引入华严的理事思想,并以华严理事圆融思想为基点,而展开了对理事关系之讨论,如前文在《宗门十规论》中即言明了理事不二之关系。而且他在上堂说法的实践中又继续强调理事不二思想,他说:“理无事而不显,事无理而不消,理事不二,不事不理,不理不事。”进一步表达了“理事不二”的思想,而且有表现出了不执著理事一方的超越性思想倾向。诚然,文益的这一思想倾向则主要是继承了石头希迁的理事观重在从事上悟理的思想偏好上,而与南岳一系对理事的认识稍有不同。因为,南岳一系对理事的认识则主要偏重于从理上来体现事,展现的是“触目是道”的思想,即所谓所见之事事物物皆是道,诚如吕澂先生所言:“以理为根据来见事,所以所见者无不是道。”
然而,法眼宗文益禅师所言理事,也有多重视角,一是从偏正、明暗上表现理事的相即关系,文益云:“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在圆融。且如曹洞家风,则有偏有正,有明有暗。”即从偏正、明暗的回互关系言明了理事不二的圆融、贯通精神。二是从体用上表现理事关系,文益云:“临济有主有宾,有体有用。然建化之不类,且血脉而相通”,即从体用关系言明了理事圆融的关系。三是从本末上言说理事。在《华严六相义》中,文益则重视从六相本末之关系而谈理事关系,《华严六相义》云:
华严六相义,同中还有异。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绝名字,万象明明无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