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建康着实平静了许多。
几波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玉宇阁因为出了人命案子,也被官府勒令关门三个月。大街小巷传说那个可怜的行商在北边惹了不该惹的人,结果被对头追到了玉宇阁中,极其残忍地杀死。
这日午后冬儿随着严夫人和古氏一同去拜访盐商沈铁的夫人,几个人一坐下,沈夫人就跟几人扯上了闲话。沈夫人年过四十,沈铁又没有妾侍,她平时一个人呆着,实在闲得发慌。难得有人陪她聊天,她恨不得把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全讲出来,这时说的,正是玉宇阁的人命案。
沈夫人一脸的神秘,说得到的都是第一手的消息。看她神情如此诡秘,冬儿以为她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不由一阵紧张,紧紧握着古氏的手,手心都冒了汗。古氏对她微微一笑,继而就见那沈夫人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们知道么,据说那些个北方人可野蛮了,生生地将那个行商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她啧嘴不止,又道,“我就说那些人都是食人的生番,我家老爷还不信呢。”
冬儿听到此处,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恶心。怎么一个月不到,消息就传成了这个样子她又想到了那晚剑刺入人肉的感觉,想到了血的味道,想到了那个暗使临死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道了声歉,起身离座,就往后院的茅厕跑去。
这小半年的功夫,她和沈家已来往了十余次,彼此都十分熟络,那沈夫人见她忽地离席,也不见怪,只是和严夫人及古氏随便拉着别的家常,说着说着,便又扯到古氏刚满月的孩子身上。
冬儿一入后院,只闻花香扑鼻而来,阵阵清风拂面,竟比大厅要凉快许多。沈家是盐商,自然家资丰厚,后院整饬得比严府要讲究得多。竹林重重之中,僻出幽径几许,不出三五步,便是一方水池,或种莲花,或养锦鲤,更难得的是,有几处种的是罕见的大水兰,这种花极难存活,比平时常见的小水兰,价格高上百倍不止。
闻着花香草香,又有凉风送爽,冬儿胸口腻烦稍退,她不想再听那些夫人讨论命案,只想在院中多逛一会儿。院中静悄悄的,时光似乎在此时也停滞不前。冬儿走了一阵,见一棵龙爪槐后边摆着个石凳,四周幽静得很,她很喜欢这个环境,便坐了过去,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景致。
自打出了谷,她难得能这么静一会儿。这些天她说了太多的话,也听了太多人说话,比她以前十九年加起来还要多,实在是心神俱疲。更何况这些日子,她也不知自己和李穆然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自从玉宇阁杀了人之后,两人之间便仿佛生出一道深壑,再见面,总不能回到以前那般了。她怕极了那晚他的样子,她也怕极了他随手杀人的心性,她总想着能够重归于好,可是却做不到。而更让她难过的是,李穆然竟没有主动来和好的意思。
他是怎么了?冬儿百思不得其解。她心中很难受,每次想到这些事,就觉得烦心,也就觉得平时随着严夫人出来交际应酬,强颜欢笑,更加辛苦百倍。她正满心烦恼,忽听院中传来一个孩子的笑声。
那孩子笑得甚是开心,倒冲散了她的几许难过。她知道那孩子多半是沈家小少爷沈策,还不满两岁,以前跟严夫人一起见过。沈家也算晚来得子,将孩子宠到了天上去。不过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的,极是漂亮,也不怎么认生,确实很讨人喜欢。
既然有人在,她也就不便在院中久坐。她站起身子,往大厅走,却忽地想到万一沈夫人她们问起自己方才去了哪,只说是在后院闲逛,未免有失礼数,倒不如说是到后院遇到了孩子,陪他玩忘了时辰,遂向那小少爷出声的地方走去。
沈家小少爷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丫鬟和老妈子伴在左右陪着,几个下人见了冬儿过来,都施礼喊了一声“佟姑娘”,冬儿微笑回礼,问道:“策儿今天没有午睡么?”
那老妈子忙笑着回道:“我们家表舅少爷来了,小少爷最喜欢和他待一块儿,就折腾过了睡点儿。”
“表舅少爷?”冬儿微怔,心想怎么从没听沈夫人讲起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那位沈夫人姓王,想必这表舅少爷应该也是士族中人。她有意避嫌,正想离开,就听一人笑道:“哎,我找到了!”
那人朗声笑着,分花拂柳走来。冬儿大惊,这个人她认识,正是庾渊。
庾渊手中拿着一个绒线球,球是湿的,他的衣衫下摆和衣袖也是湿的。他走到沈家小少爷面前,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讨厌鬼,舅舅送你的东西就往水缸里扔?”
沈策一见是他,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他咧开嘴笑着,嘴里“啊啊呜呜”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跟着沈策的大丫鬟跟他很熟,“咯咯”笑道:“表舅少爷,您快些擦擦衣服吧,要是叫夫人瞧见了,又要骂我们了。”
庾渊仰头笑骂道:“你这丫头,方才球掉到水里,使唤我去捡球的也是你,这会儿倒嫌我身上湿了。你呀,就活该叫你家夫人好好骂一顿,才老实些。”
庾渊一直装作没瞧见冬儿,只是抱着沈策,跟丫鬟婆子们说笑,冬儿在旁站得甚觉尴尬,她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可是身子一动,庾渊倒察觉了:“诶,这不是佟姑娘么?真是失礼失礼,鄙人方才只顾着看孩子了,竟没瞧到你在。”他对冬儿存着戒心,更有着上一次在玉宇阁中,以为她是攀炎附势之人的偏见,故而态度甚是冷淡,几句假话出口,就连旁边人也听出语气不正。
冬儿淡然一笑,福身施礼,道:“庾公子今天怎么没在玉宇阁?”
庾渊道:“怎么佟姑娘不知道么?鄙人托秦人的福,最近三个月都闲来无事。”
冬儿听了这句话,不觉又想起往事,脸色不由一变。她心知在庾渊面前万万不可行差踏错,可是到了此时,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看他目光灼灼,她不敢昂头相对,忙偏头闪开,强笑两声,道:“是是朔寒问错了。庾公子,我伯母他们还在前厅等我,恕我不便久陪。”她急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便大厅行去。
庾渊瞧她目光闪烁,不觉一怔。他何等聪明,立时就明白冬儿心中有鬼。他见她快步离开,暗忖不如试她一试,忙把怀中的沈策交给婆子,说了一声“我找表姐有事”,便急追过去。
冬儿在前边走,庾渊在后边跑,两人转眼间便相距咫尺。冬儿心知自己绝不能慌,她只顾着脚下走得快些,但是慌不择路,乍一抬头,见眼前赫然是一道花墙,竟已走到了绝路上。恰在此时,庾渊的声音已从身后响起:“鲜于冬!你站着!你杀了人,如今还要逃到哪儿去?”
冬儿身子猛地一震,回首瞧向庾渊,兀自逞强道:“庾公子,你说的都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庾渊就手一拦,压低了嗓子喝道:“我问你,你杀了人,还想往哪儿走?今天光天化日的,又是在沈家,我看你敢不敢再杀了我!”
他口口声声说冬儿杀人,冬儿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几乎身子都要陷入那花墙之中:“你、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杀人了?”说到最后一句,她整个人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两串眼泪滚滚落下:“我、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庾渊见她哭了,登时也手足无措了起来。他这时已确信对方是鲜于冬,应该也是秦国派来的细作。庾渊自己进这一行已有十五年之久,就算在李穆然面前,也算得上资深前辈,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细作,可是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哭得这么梨花带雨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回想从南阳到六安这一路,鲜于冬对自己委实不错,更何况到了最后自己为了保命,还利用了她,庾渊不由轻叹口气,声音也温和了下来:“佟姑娘,你我也算旧识了,你放心,我不说出去就是。”
“真的?”冬儿方说出这两字,就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语出如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来了。
庾渊却“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见她满脸惶恐,遂低声道:“佟姑娘,我不能白白为你保密,你也要答应我件事。”
冬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只以为他是要自己说出李穆然的事情,忙摇头道:“你你别说了,要是叫我出卖别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庾渊哑然失笑,暗忖苻坚是不是吃错了药,怎么找了这么一个直肠子来当细作,幸而是落到自己手里,倘若真的落到晋国那些人手里,岂不坏事。他淡淡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叫你说‘鲜于牧’的事,我也没兴趣知道。但是,我怕你们的人杀我,所以我知道你身份的事,你别跟别人说,好不好?就算再救我一次。”
“你”冬儿这时勉强镇静了下来,心想这件事情若真要让李穆然知道,庾渊定然是活不了的。她跟他也算有些交情,更何况委实不想再有人无端端地送命,想了想,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事说出去?我是你的敌人啊。”
庾渊“哈哈”笑了起来,他想随口编个说法把她糊弄过去,可是对方的眼睛如同水晶般清澈,他也实在不忍心骗她,便道:“你不是我的敌人,以后你自然知道。”
“不是?”冬儿还想深问他,却见他忽然笑中带了几分暧昧,“佟姑娘,我要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个大美人儿,那天宁可把你带走,才不会把你送回去。”他折扇一摆,从方才咄咄人的样子,又变回了姿态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冬儿听了,脸上登时红了起来,羞恼交加之下,对他的惧意倒少了很多:“你你胡说什么!”
正在这时,沈夫人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了出来:“佟姑娘,我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是被我这兄弟截下了。”
她和严夫人、古氏一起走来,几人跟庾渊见过礼,冬儿才知原来严夫人和古氏也都是认得庾渊的。她暗暗怪自己之前没跟古氏问清楚沈夫人的家族底细,方至今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沈夫人莲步依依走到冬儿身边,一手牵住了她,笑道:“你别怕。这是我的表弟”她话没说完,庾渊已插言道:“姐,不用你介绍了!我和佟姑娘早就认识,佟姑娘刚到建康那天,坐的还是我的轿子呢。”
“哦,真的?”沈夫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事倒是新鲜。不过自己这位表弟行事向来出人意料,有此作为,也算不得出奇。她见冬儿眼睛发红,似乎刚哭过,忙问道:“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她见二人方才模样,又隐约听“佟姑娘”在说庾渊“胡说”,心想依着自己表弟那风流无度的性子,只怕唐突了人家姑娘也说不定。沈家和严家交好已有十几年,听说这位“佟姑娘”和严家那新来建康的世侄又是表兄妹,又有婚约在身,如果为了庾渊几句无心的调笑,把严家得罪了,那可是不值当。想到这儿,她有些生庾渊的气,狠狠挖了他一眼,却见庾渊斜过头去,装着没瞧见。
冬儿被沈夫人问得有些发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急切中,她看向庾渊寻求帮助。她的目光纯净如水,叫人无法拒绝,庾渊暗暗叹了口气,充分领会了“鲜于牧”此前的无可奈何。他笑笑,说道:“姐,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要怪,就怪你这院子建得不好。佟姑娘跟我说,她家里边也有这么一堵花墙,如今离家已久,睹物思乡,难免伤感。我好心好意正劝着呢,你们就过来了。”
听他随口扯谎,竟扯得天衣无缝,冬儿不由想起李穆然来。她不知是自己太天真,还是他们两个是异数,怎么人心,或简单如斯,或复杂如斯,竟是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