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被李穆然拉着一直走到自己房前的凉亭中,才醒过神来。他们两人走得快,只有李顺跟着,雅淑和青岚还在更远处。
他两人站定之后,还没有说话,倒是李顺先开了口:“少爷,您您和表小姐有婚约?”他不记得之前背的细作关系中有这么一条,满脸迟疑。李穆然微微一笑,问道:“不像么?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在乡下老家就定下的,是双方父母商议过的,还怕堵不住别人的嘴?”
李顺听他说得利落,又见两人一路上的确更像情侣而非兄妹,想着巢湖李家夫妇反正是李穆然的下属,婚约一事也出不了差错,便笑笑道:“恭喜少爷了。那我先去找李财他们。”李穆然点头挥手,让他退去。
见他离开,冬儿轻声道:“婚约虽然没有破绽,可是如此一来,你就是摆明了跟他当面不合,以后行事,岂不更不方便?”
李穆然低声道:“当面不合就当面不合,又能怎样,他敢拿我怎样?我不是和他斗气。不过,圣上命我为领头人,建康大小事务,就都是听我号令,我不想再让他牵着鼻子走。早点划清界线也好,我不能在他身上耽误太多时间。”
冬儿看他志满意足,心知他多半是已有了扳倒严国英的法子,心里也为他觉得高兴,但是忽地想起一年之约,心中登时一黯。现在俩人是有婚约,可是一年之后,自己离去回谷,他一个人怎么堵得住那悠悠众口?
李穆然看她目露悲伤,忙柔声道:“不高兴么?我知道是我擅自做主,可是你真的不愿意?”
“没有。”冬儿强笑了笑,“我只是在想,一旦你我二人婚约传出去,刘风清听了,还不找你打架?”
“刘风清”李穆然失笑道,“方才一时嘴快,倒是忘了考虑他。终归是咱们不好,合伙做戏欺他。大不了挨他几拳,我不信他能打死我!”
冬儿白他一眼,道:“你还笑。人家堂堂‘殿中监’,以后再不帮你忙了,我看你怎么办。这不是因小失大么?”
李穆然摇头,他正色看着冬儿,道:“就算没了殿中监,我也能找其他的方法来代替。可要是没了你,我怎么办?”他见雅淑和青岚两人已到附近,便止了声,仰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十五满月,皎如玉盘。月光融融,罩在俩人身上,这一时,他已是别无所求。婚约虽假,但此刻却像是真的。
与此同时,严国英已进了石氏的房中。
石氏娇俏玲珑,只穿着一件玉白色兜肚,正对着铜镜梳妆。她从镜子中看到严国英进来,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连连叹气。她微微一怔,放下眉笔,头也不回地笑道:“我就说不行,你还去试?”
严国英道:“老姚要我拉拢他。我把他的傲气是压住了,也叫他不敢小瞧我,可是拉拢,嘿嘿,那是难了。年轻人,不外乎酒色财气,他是一样不沾。这件事,我真做不来。照我说,拉拢不了,便干脆”他并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石氏笑着回过头来。她长眉秀目,与白天的样子已是截然不同。她一挡严国英的手,道:“你气什么?我没说他不沾色啊。至少我们看出他对那位佟姑娘很不一样,不是么?”
严国英眼睛微合:“你想对那个丫头下手?小心些。惹急了他,我救不下来你。”
石氏娇笑道:“远不到我出手的时候呢。你们先再来几回合,至少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急什么?”
严国英冷笑一声:“你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蛇公子在小磨盘山失踪没多久,他就到了巢湖,庾渊也平安回了建康。六安是他必经之地,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有蹊跷?”
石氏微怔:“还没查到蛇公子人在哪儿?”
严国英斜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他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还不是阴曹地府,黄泉之下?”
石氏道:“蛇公子死了?怎么会?”
严国英哼道:“怎么不会?他又不是神仙。庾渊南行时,我一直盯着他留在建康的‘刺’,可是那些人,竟没一个动身。单凭庾渊自己,蛇公子不会死,他必有借力。而在这段时间南下的,又能杀了蛇公子的,便是姓李的臭小子。”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笑笑:“你说,要是姚苌知道了,还会不会让我拉拢他?”
石氏巧笑道:“你问我?你心里不是早就知道了?”
严国英一捋胡子,道:“是我多此一问了。活着的蛇公子尚比不了李穆然,更何况是死的?”
石氏道:“不过我还是想不通。李穆然既然是慕容垂和苻坚派来的,怎么会杀蛇公子?他总该知道他是鲜卑人,是为姚大将军做事的。”
严国英道:“这就要问庾渊了。你以为他是好惹的?李穆然再聪明,身边有个丫头拖后腿,便斗不过庾渊。”
石氏抿嘴笑道:“既然如此,有那个丫头在,他也应当斗不过你才是。”
严国英笑道:“别这么高看我,我也败给过庾渊,还是十几年之前的事。那小子心狠手辣的,亏得是没在晋国当官,否则我说什么也要杀了他。”语罢,他低下头去看着胸腹处,他衣襟敞开着,袒露的皮肤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那是一道老伤,但伤口处结的疤歪歪扭扭,牵扯着周围的皮肤,皱皱巴巴的,离远了看,就像是好几条巨大的蜈蚣首尾相连,甚是可怖。
严国英见石氏的脸上又现出了几分嫌恶,冷笑一声,却将衣服敞得更大了些:“姚苌带的人跟他自己一样不牢靠。蛇公子死了也好,他在南边一天,我就一天睡不踏实。哪一次他杀人,不指着我给他擦。”
石氏听了这话,小嘴一瘪,有些不高兴:“你呀,一棍子把人都打死了。我可牢靠得很呐。话说回来,要不是我,你能知道姓李的那么多事?”
严国英横她一眼,没有接话。他喝了口茶,顿了顿,又问道:“你跟了我六年,我很好奇,如果我没斗过李穆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石氏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又描了描眉,闭着眼睛道:“当然是跟他。否则姚将军不是白派我来了。”
严国英倒也不气,只是笑道:“打的好算盘。他在南阳城的妓院里都坐怀不乱,你还有什么指望?”
石氏一笑:“信不信随你,有本事走着瞧。不过”她转过头来,样子又变成了浓眉大眼,像个北国塞外的异族姑娘。她的葱指划过严国英的脸颊:“我还是希望你能赢。想当初,要说服你多不容易啊。我可不想半途而废。”
严国英一把抓住她的手,他攥得很狠,石氏的指尖一下子红得发了紫,仿佛是被上了夹棍的酷刑。她登时痛得脸色泛了白,但却哼都不哼一声,也没有挣扎,只是瞪着水灵灵一双大眼睛看着严国英:“你想干什么?”
严国英嘴在笑,可是眼睛却是冰冷如霜:“你怕了?我说过多少遍,别在我面前易容!石楚凝,什么才是你的真面目?”
石氏直直地盯着他,眼神毫不相让:“我说过,我本来面目很丑陋,见过的人都死光了。你还不放手?我要喊了!”
“你敢!”严国英低沉着嗓子怒道,一把便掐到了她的勃颈上,继而,屋中灯烛熄灭,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接下来的三个月,严国英不再制约李穆然,也不再带着他一同出外。李穆然乐得自在,不过自己拜访了几位暗线后,除了跟随自己一拨的那几人以外,其他的人都是不冷不热,口中说的除了空话便是套话,竟没一人实心相待。
李穆然心知多半是严国英暗中用了手脚。他虽然不愿意跟着严国英的步子走,但也知何时该当妥协。初到建康,他固然有信心能够打得严国英翻不了身,可是想到一旦两人相斗,对苻秦安排在晋国的所有细作势必会有影响,说不定就此痕迹,害得许多无辜人丧命,自己以后这个领头人也不好继续当下去,便决定先用缓兵之计。
既然严国英喜欢向圣上报喜不报忧,那么他也就先隐瞒着不利的消息,而只告诉严国英有利的那些,一件两件嫌少,那么三件五件,八件十件,毕竟士庶矛盾摆在眼前,的确是不争事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又不是只有严国英才会。
久而久之,严国英见李穆然报来的消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并没什么足以威胁自己的地位,看来李穆然也没有心思去揭自己的老底,暗忖莫非慕容垂对李穆然另有交待,竟与自己的目的不约而同。
严国英对李穆然的态度渐渐温和了些,偶尔两人也会一起闲谈近来的天下大事,交换彼此的消息。面对严国英之时,李穆然依旧是谦恭有礼,从他身上去学习怎样做好一个细作,怎样做好一个领头人。
李穆然应付严国英的同时,冬儿和几位夫人相处得却很不错。她跟着她们一起去拜访达官贵人的女眷,私底下一起开花会,偶尔遇到有雅兴的,也会参加诗会茶会。她生性乖巧,又善于文墨,遇到有些夫人上火伤风的,还能开几个调理身子的方子,因而一时之间,才名鹊起,除了士族的夫人们待她依旧冷冰冰的,但庶族官员的女眷都甚喜爱她。
同时,刘风清在五月时便已到朝中赴任。他在建康住了几个月,遇到的都是显贵,这才觉得自己此前自诩为巢湖第一公子,实在有些井底观天。建康城中,士族的公子都一抓一大把,谁还稀罕他这个穷乡僻壤的庶族书生。至于官职在身,他更是羞于出口建康街头的乞丐都知道,一块屋瓦掉下来,砸死十个人,里边八个官位都在五品以上,更不用提他区区一个七品小官。这位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在住满一个月后,便学会了弯腰驼背地走路,见谁都赔笑,再不敢露出半分猖狂。
因此,当他受了三个月的白眼,重见李穆然和冬儿时,看他两人待自己一如此前那般温和友善,登时兴起同乡之谊,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他经了一番磨砺,一身傲骨被挫得鹅卵石般光滑,听李穆然说起他和冬儿早订婚约时,心中竟然也不起妒忌气恨,反而发自内心地祝福起了二人。
看他变得和以前全然两样,真心来交朋友,冬儿想起在巢湖那般戏弄他,这以后还要常利用他,倒觉得甚是过意不去。李穆然看她总是为刘风清担心,劝了她几回,可也心知她就是这般善良优柔的性子,不忍她太狠,便也作罢不谈。
六月中旬,建康城热得让人坐立难安。
冬儿此前在山谷中住惯了,哪里受过这么潮湿闷热的天气,每天都吃不好也睡不着,身子眼看着便消瘦了下去。李穆然甚是心疼,想带她到水边去吹吹凉风散散心,可是晋国皇帝到练湖(按:即现玄武湖)避暑,连带着钟山一带全部被封得密不透风;秦淮河被士族包了下来;只剩下横溏(按,即现莫愁湖)一处,却被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比严府的后花园还要热些。
刘风清偶与两人相聚,见冬儿无精打采,问清了原因后,想了良久,忽地一击掌,道:“我有个好地方可以消暑避夏。”
李穆然忙问何处,却没想到刘风清竟说出了“玉宇阁”三字。
他说那玉宇阁是庾期亲手搭建而成,整个酒楼高有三层,虽是木制,却不用一颗钉子。而且建造之时,采光通风甚是神奇,只要阁外还能看得到太阳,哪怕是夕阳半落,整个阁中便都是亮堂堂的,不需蜡烛灯火;而到了夏天,哪怕阁外如同蒸笼一般,无风无雨,阁中也不会觉得气闷炎热,反而能感到微风拂面,清爽如秋。
“是公输绝艺。”冬儿和李穆然听后,对视一眼,心中已明白过来。然而,一想到玉宇阁的东家庾渊,冬儿就有些发憷,她抬头看向李穆然,目光闪烁,征询他的意见,却不料李穆然竟点头应道:“早就听说玉宇阁是江南一绝,不去实在可惜。刘兄,我们改天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