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仙莫问带着李穆然到自己平时休憩的住处,听他说完这一番曲折,不觉拍腿惊叹,“冬儿姑娘扮成您的样子,李富扮成李顺,李顺再扮成冬儿姑娘”他觉得头有点乱,晃了晃,才道:“那姓严的肯定分不出来。”
李穆然“嗯”了一声,心想但愿如此。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若要这次再被看出来,那这姓严的可真是神仙转世,自己再没别的法子了。他看仙莫问比起在军中时消瘦许多,问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卦摊生意如何?”
仙莫问一撇嘴,道:“勉强糊口,要不是离开京城时,圣上发了五十两银子,只怕这会儿我都饿死了。”
李穆然轻拍了他肩膀,笑道:“几个月不见,连你也会哭穷了。”他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放在身边案上,道:“这些你先拿去花。不够用了再问我要。我看你一卦要五十文,是不是贵了些?”
仙莫问“呵呵”笑道:“不贵,不贵。我要是降到十文,跟别人一样,每天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去打探消息。五十文价钱是高了些,可是来的人身份也就不一样了。百将,您最近有什么打算?”
李穆然道:“还叫我‘百将’?早就不是了。最近先坐稳这个领头人再说吧。我还是摸不透严国英的意图,想再试探试探他。”
仙莫问“嘿嘿”笑道:“叫惯了您‘百将’,乍一改口,还真是有点不适应。您想怎么试探他?”
李穆然道:“先不忙说试探的事。仙兄,年初晋国大举提拔庶族人才之事,你可听闻?”
仙莫问笑道:“百将,您连这事儿都知道了,消息真是灵通!”
听他又喊出“百将”两字,李穆然有些无奈,不过私心里,他倒也听惯了仙莫问这么喊自己。这两个字让他时刻记得昔日在军中的日子,也提醒着自己仙莫问是同袍出身,最值得信赖。
仙莫问续道:“那是谢安提的议。襄阳之战,晋国惨败。谢安上表,称秦兵力强大,符圣上定欲南下攻晋。虽然谢玄一直在训练北府兵,而且也取过东线小胜。可是毕竟北府兵兵力只有不到七万,能用的将领也只有刘牢之一人,实在太少。”
东线小胜李穆然暗暗哼了一声,那何止是小胜?
秦晋交战,一般分为东、西、中三线。譬如襄阳之战,襄阳为西线,中线打的是南阳,东线则是徐州。当时慕容垂打中线,他早早攻克了南阳后,便西向与正南大将军苻丕一同围攻襄阳。至于东线,则是由兖州刺史彭超负责。彭超本就不是个能征善战的将领,更何况东线也并非那一次战事的重点,苻坚让他南下,本意是叫他牵制对方兵力,却不想,彭超心高气傲,看西线中线大获全胜,军中士气如虹,便想着也定要攻城拔地,立下一番功业。
彼时,和彭超相战的,却是一支精锐异常的部队。
徐州又称京口,因位于建康之北,惯被称为“北府”谢玄练兵镇守于此,他手下的军队,被称为北府兵。
两军交战时,北府军建成不满两年,人数一万有余,参军即为刘牢之。此人通读军法,又知应变,与彭超战,连战连捷。先驰援彭城,解淮阴之围;随即败秦国十万大军于盱眙;最后秦晋决战于君川,刘牢之派人将秦军船舰全部击毁,集建康守兵合五万人,将秦军打得溃不成兵,彭超孤身逃回秦国。
因此战秦国一败涂地,且败得太过狼狈不堪,在秦国朝野上下,一直讳莫如深,对外也只说是东线小败,三路大军两路得胜,略微败仗,不足为虑。甚至那次盂兰盆节,苻坚拜祭阵亡将士,也只提襄阳,不提盱眙。
李穆然这时听仙莫问口中的仍是“东线小胜”,虽知这是他久在苻秦养成的习惯,但还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是因为朝中上下都是如此讲,结果苻坚倒真的相信那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浑没意识到对方以少胜多,以一敌十,这着实可怕。他这个圣君当的日子已经太久,听不进逆反的话了。然而,若无此次大败,说不定秦国襄阳胜仗之后,不会养兵休息,而是会乘胜追击,倾全国之力继续南下。真要如此,自己只怕这会儿早就跟在军中,哪里还能到建康城中当细作,更加不会有机会回军拜将。
那次秦国之所以和晋国开仗,除了为了释道安以外,应该还有严国英发回的消息。而苻坚对严国英失去信任,想必和东线失利不无关系。
李穆然边想着事,边轻轻敲着长案,仙莫问轻咳了一声,李穆然才惊觉,手指一缩,停了下来。他这想事情时不自觉的习惯仍是没有全改过来,一路上,他已经克制了很多,可是不经意之时,仍会身份。
“李百将,您在想什么?”仙莫问抓了抓头,讪讪地笑了起来。他不知该叫李穆然什么,平常日子见着了,或许该叫“公子”,可是眼下他是李富的容貌,直接叫“李富”,却也奇怪。
“也没什么”李穆然回过神来,道,“仙兄,咱们现下远在建康,离秦廷甚远。有什么话,以后都直来直去地说,不要拐弯抹角。我想听真话。”
“是。”仙莫问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心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假话么?怎么百将忽有此语。
李穆然看他脸色有些惊慌,温然一笑,道:“譬如晋国打得我们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可不能说是东线小胜了。”
“哦,是是是。”仙莫问恍然,忙笑着点头。
李穆然又问道:“你临来建康之前,我叫你暗地里看看大将军安排的细作,可看过了?”
仙莫问道:“看过了,二十个人,我全看过了!每两天扫一遍。”
李穆然道:“里边那个当铺老板钱无咎,有没有什么蹊跷处?”
仙莫问一愣,皱着眉头回想了一番,摇摇头,道:“没什么啊,他怎么了?”
李穆然默然一阵,继而一摆手,道:“罢了。你这些天,都打探到了什么?”
仙莫问道:“晋国的消息倒没有什么,但是有个关于大将军的。说是说是”他往两旁看了看,对李穆然一招手。
李穆然一皱眉:“要是隔墙有耳,我能让你方才说这么久的话?你有话就说。”
仙莫问道:“是。我听说,大将军的人早就知道北府兵的战力,但是一直没报给圣上,才令东线惨败。百将,您说这这件事”
“哦?”李穆然心神暗凛。究竟是慕容垂的手下没有报;还是慕容垂的手下要上报,但被严国英拦了下来?他偏信于后者,毕竟秦国南下打晋国,即便打赢了,元气大伤之下,慕容垂也是要反,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管上不上报,都没有区别。
但如果这个消息果真是严国英拦下的,照着古氏的说法,石氏入严家在六年前,严国英这六年间,渐渐被姚苌拉拢,那么拦下这个消息,便该对姚苌有利。这件事情看起来越来越值得玩味了。
李穆然嘴角微微上挑,心想接下来首要之事是找出慕容垂细作中的内奸,想不到自己到了建康,细作的事没怎么做,先是忙着打内鬼。可是这件事情,自己实在不能讲给仙莫问,他现在已对大将军起了疑心,该怎么和他说?
仙莫问看他久久不语,心中没底,又道:“百将,你说大将军是不是是不是故意没说?”
“别乱想。”李穆然沉声道,“大将军的人里,有人给晋国通风报信,你没发觉?”
仙莫问恍然:“您是说那些人里有内奸?”
李穆然点头道:“对。接下来,你帮我格外注意些。”
仙莫问道:“那么您说想试探严国英,要我怎么帮忙?”
李穆然淡然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他透过窗户往外看去,见太阳已斜,估摸着到了申时初刻,便道:“仙兄,时候已到,我不能久留。咱们以后再叙。”言罢,他起了身。
仙莫问道:“我送您出去?”
李穆然摇手道:“留步。”然而方迈一步,他脚下一顿,回头又笑问道:“你说,给女孩子买东西,去哪儿比较好?”
李穆然赶在吃晚饭前回了严家。
几人重新换回衣服,饭罢在后花园中休息时,李穆然看向冬儿,见她一直在偷笑,不知她笑些什么。他二人见花园之中碧桃花开得正好,便到花下赏玩,李穆然对李顺用了个眼色,李顺心领神会,拉着雅淑跟在两人身后,只把青岚撇在更外一圈。
“笑什么?”李穆然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冬儿吐吐舌头,笑道:“你还说!他把我骂惨啦,又是愚蠢,又是臭小子的,还叫我滚回去当大头兵,我可怕了他了。自打出生以来,我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李穆然笑笑,从怀中掏出一盒胭脂,放到她手上,道:“辛苦你啦,这算是我赔罪了,好么?”
冬儿笑道:“不好。一盒胭脂就想收买我?看样子,以后要常让我扮你啦?”
李穆然道:“除了你,谁还可以呢?”他看碧桃花开得好,从枝头掐下一朵来,随手插在冬儿鬓角。冬儿脸一红,道:“有人看着呢。”
李穆然一笑,向身后看去:“有么?”
李顺见他回头,早先知先觉地仰头去看天,雅淑傻傻地看着两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少爷摘花戴到小姐头上,小姐笑得那么开心。
冬儿见雅淑看向自己两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由脸一烫,正色悄声道:“别闹。穆然,我今天和他交手。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在十几年前受过一次大伤。”
受过伤?李穆然心知冬儿的医术远胜自己,她所言定不会假。暗道难怪严国英的内功没有自己的高,也不知是谁,竟能让他吃亏。
他正想着,就见严国英剔着牙,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李穆然忙神色一定,对严国英微微一拱手,道:“世伯,也来游园么?好兴致。”
严国英“哈哈”笑道:“家里花虽好,但看也看得腻了。我不是来游园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李穆然扬眉问道,“有什么事吗?”
严国英道:“几个朋友聚会,正好把你带去,认认人。酒是少不了要喝的,你要是不能喝,便先跟我打好招呼。”
李穆然笑道:“无碍。侄儿下午酒劲就已经过了,现在肚里馋虫正上来。既然世伯有雅兴,侄儿定然奉陪。”
严国英笑道:“好。你收拾收拾,我们去得意馆。”
“花酒?”李穆然微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只老狐狸难道不知道自己和冬儿是一对儿么?他见严国英眼角眉梢都是笑,忽地明白了过来,严国英是刻意为之。既然是刻意为之,那么去见的人,也就未必是建康的细作:“世伯,你带我去认什么人?”
严国英微怔,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反映倒快,看来还是不能轻视于他:“生意上的朋友。怎么,不想去?”
李穆然笑笑:“今天太晚,侄儿怕赶不回来。”
严国英失笑道:“烟花酒巷,谁和你说要回来的?”
冬儿在旁,听到这句,才知严国英是叫李穆然去青楼。她有些心慌,但这些天受李穆然和庾渊的熏陶,也看得出来此时两人唇枪舌剑,正在较量。严国英摆明了想看李穆然出丑,想起白天被他那一番破口大骂;又想起在巢湖时,李夫人曾对自己说过不要过多用感情去妨碍李穆然,她心中有些难过,却委实不愿李穆然又被严国英强压一头。
冬儿将头微微一低,暗语传音道:“穆然,我信你。你别考虑我,怎么能赢他,便怎么说。”
李穆然听得真切,他心头一定,暗忖冬儿跟着自己一路同行,却也变了许多,竟能抑制心绪,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再不是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是成熟了许多,可是也变得不如以前那般快乐。
也罢,已经被他骂了几次,也不差再被骂一回,反正自己手上有他的把柄,迟早能赢回来。李穆然心中一定,一牵冬儿的手,道:“世伯,侄儿和表妹早有婚约,恐怕不能随您赴得意馆之约,还请见谅。”语罢,他躬身致歉,拉着冬儿,竟撇下严国英在身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