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揉着头顶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这美貌少女竟是郝贝。他对她始终抱有愧疚,因此被打醒的怒气也就压了下来。他见她巧妙地用绢花遮住脸上的伤势,不觉问道:“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能给我看看么?”
“为什么要给你看?”郝贝瞪他,看他目光中似乎有好奇,也似乎有关心,忽地心中一暖,便扭过头去,极快地掀起绢花又放下,“咯咯”笑道:“看到了?”
她的动作太快,抬头看去,绢花虽然掀起,可是手又挡了一层阴影在上边,李穆然委实没有看清。但他自幼练弓箭,眼力也的确非凡,在那刹那间,已瞧见伤口上结了一条深色的痂。
李穆然心中一沉,可是见郝贝满脸的不在乎,他不知是否该劝慰她,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郝姑娘,我错手伤你,实在是对不住。这瓶药是我自己配的,对消除疤痕很有效用。”
“哦?”郝贝劈手拿过那药瓶,本想顺手扔出去,可是见李穆然神情郑重,李穆然与郝南这几日几乎忙得没有睡觉,不知怎地,她就老老实实地打开了药瓶口。面前的男子是她练武十余年来,第一次赢了她的人。鲜卑人尚武的习惯深深种在她的骨子里,故而在他面前,她总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让她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性妄为。
这改变让她很惊慌,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闻了闻药,只觉一嗅之下,馨香扑鼻。她自己是用毒药的行家,对于配药也略知一二,这一闻之下,立刻辨出这药中包含许多鲜花,其中有些长在江南,有些生于塞外,不知短短十天时间,他竟是从哪儿找来的。她自然不知李穆然出身冬水谷,谷中有位“神农后人”姜粮,令他从熟睡中猛地醒了过来。他不明所以地张开眼,虽然出身背景都是假的,可是种出奇花异草的本事,却是天下仅有。十天时间,足够信鸽在长安与冬水谷飞十几个来回,送些花花草草,自然不在话下。
她周身打扮都不是北朝女子的,反倒像极了一位南国佳丽,加上她身材本就瘦小,不等上酒上菜,更显整个人轻盈柔弱,小巧可人。
“这药有用?”郝贝斜睨着李穆然,将药纳入广袖之中。这时郝南也醒了过来,见了妹妹,不觉笑道:“野丫头,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倒不像你了。”
郝贝道:“师父说,我是千将的妹妹,都统的义女,不要总和你们这些蛮子混在军营里打来打去。”
李穆然早听郝南说过,郝贝与慕容烈的师父便是慕容山的妻子,慕容山此时已如愿成为新兵与良家子弟合营的总都统,阳光正烈,愈发嚣张起来。识乃夫知乃妇,更何况郝贝如此大胆泼辣,猜也知道那位慕容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他听了郝贝的话,觉得有些好笑,想起前几日去慕容垂处拜府,在书房外,听慕容垂与慕容山商量着到年底就要将郝贝嫁给慕容冲,暗忖眼前这丫头若真的知道那消息,不知该闹得如何沸反盈天。
那消息郝南应该也已经知道了,难怪近来见他喜上眉梢,心怀大畅。想着能把这位小祖宗远嫁平阳,他一定如释重负。但是想想自己那位结拜兄弟以后要每天面对郝贝,定然头疼不已,李穆然平日再一本正经,这时也觉有些幸灾乐祸。
见李穆然笑得有些蹊跷,因此到了军侯府上时,郝贝满心莫名其妙。想着上次败在他手上,还是有些不服气,便道:“李大哥,不如我们改天比比拳脚功夫,怎么样?”
她说话猛地客气起来,李穆然和郝南都有些诧异,郝南更是“噗”的一声笑出来:“阿贝,刚刚你才说过不要打来打去,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玲珑娇小的女孩子,此刻正左手捂着右手掌缘,一脸得意地看着李穆然:“喂,睡得这么死,我要是方才下了杀手,你岂不是哼哼。”
郝贝道:“师父说不要在军营里打来打去,又没说不能在阿烈家里打。”
话声方落,慕容烈的声音已从后边响起:“我的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你在我这儿打我今后不是要睡到军营里去?”
郝贝四下一瞥,道:“你这些摆设早就该换啦!那屏风上边画的还是春桃,现在连荷花都开过了。你又不是没有银子,难道买不起吗?我就算毁上一件两件的,也是在帮你的忙!”
慕容烈平日忙于军务,的确没有时间打理家中,但两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家里的摆设虽有仆从平日清洁整理,但的确从他住进来开始,便从没有改变过。平时待在慕容烈府上的都是李穆然、郝南几个武将,谁也没心思关注四周的摆设,这时听郝贝一提,几个人环顾四周,才觉出整间房子的“春意盎然”
郝南笑道:“阿烈,你真的应该为这军侯府找个女主人了。”
慕容烈拍了拍手,叫管家送上了酒菜,继而一笑:“明年季春月大会再说吧。
那女孩子身着一件百蝶戏花的杏黄长裙,腰间束着一条雪白的缀百珠玉带,显得纤腰不足盈盈一握,极是娇弱。现在先说说十天后圣上去遵善寺进香之事。”
李穆然道:“圣上进香,我们难道也要去么?”
慕容烈道:“不是我们,只有你一人。今晚上你回到军营里,应该就能领到旨意。”
李穆然愕然道:“我?”
慕容烈道:“是释大师亲口跟圣上提的。他说希望肃远同行。圣上听了之后,问了一句‘是那个差点被刺杀的百将么’?大将军当时在旁,便回了一声‘是’。随后圣上便说,想看看你最近是什么样子,睡眼惺忪中,伤养好了没有。”
李穆然微微低头,想不到苻坚身在万人之上,过了这么久,竟还记得自己。只是自己目前已经下决心站在慕容氏一边,就不能左右摇摆,只希望慕容反叛的那一天,能晚一些来。而至于释道安,这些天他常与慕容家的人混在一起,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成为一个文官,而借力的上位者应该是释大师,而非慕容垂。
这时郝贝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圣上都知道你?”
李穆然笑笑不答。郝南在旁道:“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有勇无谋?李兄可是文武双全,不然大将军怎么看重他呢?”
“文武双全?”郝贝小鹿般的眼睛弯弯一笑,“我就讨厌文人的酸腐气。听义父讲,以前圣上倚重一个叫王猛的汉人,已趴在长案上睡了过去。
刚睡了没一会儿,也是个文臣。那人好没良心,不仅害死了令哥哥,还天天在圣上面前进言要杀了垂叔叔和姚苌。李大哥,你要是也这么混账,小心我再去当刺客哦!”
李穆然温然笑笑,道:“自然不会,郝姑娘大可放心。”
郝贝侧头笑道:“料你也没这个胆子。是个身着杏黄长裙的女孩子。”
李穆然自顾自饮酒夹菜,没有理她。郝贝言语刻薄,他早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更何况大将军亲自下令让他和郝家握手言和,他也没得选择,但私心之中,还是放怀不下薛平及常武的死。即使那两个人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但他心中总不屑于郝贝的做法。既然不能起争执,那么就只有忍气吞声。
一场酒席吃得甚是沉闷,李穆然心中只是想着十日后遵善寺进香之事。他虽然不信佛,但也对进香有所了解,李穆然再见到郝贝,更何况圣上亲自前去,这次进香必有名目。仔细算算日子,十日后当是中元节,亦是盂兰盆节,那是祭鬼的日子这么看,苻坚前去,应是祭奠年初襄阳一役中,不幸战死的将士。
那么此次进香,应该另会做法事。李穆然心里有了底,对于酒菜只觉食而乏味,只想尽快回到军营,好好准备此次面圣。
果如慕容烈所言,傍晚回到军中后,李穆然便接到了宫中传出的圣谕,称他武艺超群,让他十日后作为护卫,是在十日后慕容烈为郝南庆祝升为千将的酒席上。
为了处理新兵营与良家子弟合并后的种种军务,在遵善寺中在圣驾边上随侍。
这是他第一次与苻坚当面接触,难免有些紧张,到了临去前一晚,郝南特意到他帐中,又跟他重复了一遍陪王伴驾的礼仪。两人见面,李穆然问起上次郝南入宫赐宴之事,郝南只说苻坚为人甚是宽和平易,不必过分拘谨。李穆然见问不出其他的什么来,也就只好作罢不提。
次日一早,李穆然天还未亮便起床收拾。因为入佛寺参与法事,故而一身衣裳也与平时不同。她头顶青丝盘成垂桂髻,左边的发髻上更是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粉白绢花,几乎将大半张左脸遮得只剩下那灿若星河的眼眸。百将的战袍自然是不能穿了,常服更加不能穿,宫中额外给他备了一件黑色海青,那衣服腰宽袖阔,甚是肥大,幸而李穆然本就身材挺拔,李穆然就觉得头上一阵剧痛,穿上后不显臃肿,反倒被那一袭黑衣衬得俊眉修目,广袖带风,翩翩潇洒。
那海青本是佛家俗家弟子参与法事的穿着,如今看起来,只怕这次随驾之人,不管官阶高低,每人都备了一套,足以见圣上对此事的重视,以及礼佛之心至诚至坚了。
等到了寅时初刻,宫里来了一个阉人,传命令他随之一同前去遵善寺。那阉人他在新兵演练时见过,那时叫不出来名字,但这时有了慕容烈的提前招呼,一见面,便笑着唤道:“胡公公。”
那阉人看他竟然识得自己,脸上不由笑开了一朵花,虽然是大中午,言语间也客气了许多,一口一个“李将军”,将他捧得天上有地上无。
二人上马临去时,李穆然见那胡姓阉人年纪已大,特意扶了他一把,顺手塞了十两金子在他袖中。那阉人一掂量,眼中露出几分诧异:单凭百将的军饷,只怕攒三四年也攒不出这十两金子,更何况李穆然入伍不满一年,更是个没什么来头的汉人。看来传闻中说他是京兆尹的爱将,说的是有凭有据。
想到此处,那阉人更露出了满面的谦卑,不敢有丝毫怠慢。
两人一前一后,不出半个时辰,已从军营到了遵善寺。李穆然抬眼望去,只见寺前早站了一排排身着海青的居士,眼见站着的,黑压压的一片,显得无比肃穆。寺门前黄带飘扬,摆满了看不尽的祭品,再往里瞧去,见寺门一进,不远处便是天王殿,殿前的香炉插满了檀香,整个殿都是香烟缭绕,煞是飘渺。
那阉人带他到了前排一个较偏的位置站了,道:“李将军,您在这儿候着吧,圣驾到了辰时便来。今天圣上特意要您过来,等法事都完了,自然有说话的时候。”语罢,那阉人兰花指一摆,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