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恍惚间,李穆然睁开了眼。然而四周太亮,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模模糊糊地看到眼前有个人影在动,而鼻端飘来的香气,却是那般刻骨的熟悉。
“还是这只是一场梦?”李穆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睡够,刚睁开了眼睛,就又沉沉地合上了眼,耳边有人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要他不要睡,一定要醒过来。
“醒,我一定要醒过来!”这个世上事情太多,他永远也做不完,可是毕竟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他,他没有时间休息,一定要醒过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大了眼睛,可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人。恍惚中,听到那人问:“如果一切重来,你会不会还要离开?““我我不知道。冬儿,如果一切重来,你还会不会放我离开?”他的脑海中在回答,却不知有没有说出口,只是觉得嘴张了张,然后有苦涩的汤药灌了进来。
那药太苦,苦得他几乎流泪。而出谷后的日子太累,累到他这时只想睡过去,哪怕是一觉睡死,也实在睁不开眼了。
再醒来时,天色昏暗。
伤口隐隐作痛,痛得他拧眉轻吟,随后就听一男子声音响起:“醒了!他醒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李穆然微微抬起,又有人抱了床被褥垫在他背后,李穆然经这一番折腾,双眸略睁,这才看清眼前两人满面的喜悦与关切,正是慕容烈与郝南。
“我”李穆然张口想说什么,可一开口,才觉声音嘶哑难听。
郝南喜道:“你能说话了!李兄,你昏了六天,可把我们都急坏了。”
“六天?”李穆然微微一怔,随即只觉床榻一沉,低头看去,见是陶诺已哭倒在床边。他哭得厉害,连说话声音都是含糊的,只能勉强听出来他在说:“百将,百将,你吓死我了!”
李穆然有心劝止,但无力为之,倒是慕容烈站了过来,右手扯着陶诺背心,将他提了起来:“陶诺,你家百将好好的,你这么哭像什么话?”边说着,边命人把陶诺架了出去。
陶诺没有反抗,一面绕过屏风往外走,一面回头看李穆然,哭中带笑,笑里含泪,鼻涕淌到嘴边犹未自知。屋内人瞧他的模样,都笑了起来。郝南对李穆然笑道:“你这小亲兵倒是忠心得很。你不晓得,那天知道你出了事,他急得险些晕了过去。后来听说是纪忠国害你,回去带着你的百人队,就杀到中军去了。”
李穆然这时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听郝南说“杀到中军”四字,身子猛地一颤,抬眼望向他,急道:“真是胡闹!大将军不会怪罪他么?”他说得有些急,嗓子一堵,登时咳了起来。胸口的伤随着咳嗽更痛了几分,隐隐有血从胸口的布带中透了出来。
慕容烈白了郝南一眼,忙按住李穆然,道:“你别听他瞎说。陶诺没那个胆子,倒是乌丸序真当时发了脾气,幸好大将军及时赶到,和拓跋都尉一起弹压住了你的部将。”
李穆然听了这话,才放了心。他轻吐了口气,道:“这就好。”想起纪忠国被自己一剑刺死,又问道:“中军对此事,又怎么说呢?”
慕容烈道:“你遇刺之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龙颜大怒。自然从中军都尉往下,都罚了个遍。此次新兵演练,本应给中军的赏赐全被撤了,慕容都尉降为军侯,罚俸半年,只是暂代中军主将之职。叔孙千将本是纪忠国的直属上司,又被降回了百将,替了纪忠国的位子。”
李穆然神色一黯,心想遇刺之事多半是慕容垂急怒之下报给了苻坚。这一道道雷霆之命下来,看似自己圣眷优渥,然而多半已把中军之人得罪了遍,此后在军中行事,怕更要举步维艰了。他正想着,就听郝南在旁问道:“李兄,你可知道纪忠国为什么要杀你?”
李穆然一怔,锁眉细思,俄而方道:“莫不是依旧恨我赢他?”
慕容烈笑笑,道:“猜错了!圣上曾经说纪忠国连愿赌服输的道理都不懂,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李穆然闻言一愣,问道:“你是说纪忠国也赌了?”
慕容烈莞尔道:“正是。圣上派人严审纪忠国的部下,得知他赌你与乌桓仲的比试结果是你赢。押了一千两银子,没想到全都输光了。恼羞成怒之下,便有了杀心。”
李穆然摇头笑道:“我想不明白。他既然恨我,为什么要赌我赢?”
郝南道:“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才猜到了。纪忠国自视甚高,自然觉得能打胜他的人,在新兵之中应是无敌的。更何况,你如果拿了第一,他好歹也可以自吹仅次于你,当然会把赌注押在你身上。”
“原来如此。”李穆然听明白了大概:纪忠国心痛赔钱倒是其次,恐怕更多是恨看走了眼,此外便是恨间接输给了乌桓仲和郝南吧。
说到底,终究只是个自怨自艾的可怜人。纪忠国虽然没有帅才,但打起仗来,也可算一员前锋虎将,如今不仅惨死在自己剑下,更是功名全失,令整个中军蒙羞,实在是始料未及。
李穆然心底有些唏嘘,想起当时围攻自己的那二十人,其中有七个死在自己手上,不知剩下那十三个如何了,又是什么人把自己救到慕容烈的军侯府上。他开口欲问,忽听屏风后屋门一响,而后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绕了进来:“听说李百将醒了?”
那男子的声音甚是清朗,让人听着如沐春风。李穆然从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忙仰头看去,然而一见之下,不觉暗自惊讶:这人生得好美,便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那男子看他目露惊讶,不禁抿嘴一笑,露出一排贝齿,愈发显得风雅潇洒,令人望之沉醉。他的外貌和汉人有很大不同,倒是更像慕容垂、慕容暐等鲜卑皇族,只是皮肤更白,眼睛的颜色更浅,头发也有些略卷,在灯光下,栗色的发丝边缘,闪着淡淡金光。
他大概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透着英气勃勃,可是眼神里却满是沧桑阅尽后的沉稳。他的背绷得很直,如同一支紧绷在弦上的箭,仿佛一直在防备什么,同时一直在紧张着什么。他虽然笑得很温暖,可是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冷如寒冰,叫人无法靠近。
“李兄,这是平阳太守,是他救你回来的。”慕容烈侧身为李穆然引见。李穆然这才知道眼前这男子就是号称胡族倾城倾国第一人的慕容冲。
新兵演练之前在慕容烈的军侯府门前两人曾见过一面,没想到月余后,倒是他伸出援手施下救命之恩,一时心中好生感激。只是不知他现在是因为何事被召回长安,竟敢以真面目示人。
郝南加言道:“慕容太守回京述职,路过街口,瞧见你被人围攻,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慕容冲一低头,道:“郝百将过誉了。我到的时候,李百将已经杀了纪忠国,其余的人也死了一小半,那些小兵没什么武功,我去的时候,不过挡了三两下,他们就作鸟兽散了。”
李穆然挣着坐起身子,道:“穆然谢过慕容太守救命之恩!”
慕容冲一拦他,淡然道:“别急着谢我,以后总有你还的时候。”
听了这句话,李穆然和郝南都是一怔,倒是慕容烈习惯了慕容冲直来直去的性格,在旁笑道:“李兄,我这位冲兄就是这般的性格,你别见怪。不过冲兄带你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个血人,若不是有人妙手回春,你也活不了。”
李穆然蓦地想起自己恍惚之中闻到的熟悉气息,忙问道:“请的哪位大夫?等我伤好了,我要亲自上门拜谢。”
慕容烈道:“本来问宫里急寻的御医,可是御医来后,说你伤势过重,已经救不过来那时我们已经帮你点了伤口旁的穴道,可是不敢碰你身上的三把刀子。直到你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当天晚上,便有个大夫毛遂自荐,说能救活你。”
听到此处,李穆然不禁打断了他,问道:“那大夫长得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郝南笑道:“那大夫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满头白发,样貌清癯。不过说起医术来,真的是杏林国手,华佗在世!”说到最后几字,他挑起大拇指来,在李穆然眼前晃了晃。
听到“六七十岁”四字,李穆然已是神情一黯,郝南后边的话,他也没心思再听,然而郝南话声方落,就听到慕容冲清远的声音响起:“那位大夫我也见过,不过依我看来,他不愿将本来面目示人,倒似是易容乔装的。”
“当真?”李穆然心中一喜,忍着痛又撑起了身子,盯着慕容冲,问道,“太守何以见得?”
慕容冲淡然一笑,道:“那位大夫给你缝伤口的时候,他的手纤细白嫩,绝然不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年男子的手,倒像是妙龄少女的。他瞧你受伤时,眼睛中都是泪,我想他应该是认得你的。”
“冬儿真是冬儿?”李穆然心头大震,听到那大夫眼中有泪,更觉心底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郝南看他的神色郁郁,不觉笑道:“看来这位神医,倒是李兄的红颜知己了。”
李穆然没有答话,他看向慕容烈,问道:“阿烈,那位大夫去了哪儿?还在府上么?”
慕容烈“呃”了一声,怔了怔,道:“那位大夫帮你包好了伤口,留了个药方,就离了府,连诊金也没有收。”
“药方?”李穆然还是不甚确然,他努力抬手抓住了慕容烈的胳膊,道,“药方呢?给我看看!”
早有郝南递了药方给他,他看着那方子上的字迹,手不禁抖了起来。“是冬儿,果然是她。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现在还在不在长安?”他努力想着怎样才能见她一眼,可是说了这么久的话,伤口又挣裂开来,浑身的痛已让他筋疲力尽,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
那几人看他捏着那药方皱着眉头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良久,慕容冲才道:“李百将是不是想见见那位大夫?不过那位大夫行踪甚是隐秘,她离开军侯府后,阿烈也曾派人暗中跟踪,竟然把她跟丢了。”
“是派的人被她发现了。”李穆然沉声道,“她既然知道了,那么要再找到她,便难上加难了。”
慕容冲微笑道:“不过我相信这位大夫应该还在长安。她对李百将甚是关心,既然如此,我便有法子让她主动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