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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风暴的前夜2

天气越来越热了,南风一阵紧似一阵,布谷鸟整天在村口叫个不停,有些田块里的麦子已经熟得有点过了。母亲说,她的祖父急了,催着雇工们下地去收麦子。她的父亲却有些犹豫。也许,她的父亲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记得那个早上,她的祖父让人早早就做了早饭,还准备了许多的干粮。让人在院子里套好了三辆牛车,以及几十把磨得锋利的镰刀,说去东滩割麦子。不仅男人们要去,家里的妇女们都要去。母亲说,她的姑姑和母亲们,都得去。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主人和雇工的区别。谁要敢不去,她祖父的那张嘴就要开骂了。他会骂得很难听,很恶毒。

母亲说,那天她也去了。虽然她不用亲自下地去割麦子,但是至少可以给干活的人递水送茶。她的父亲没有来。他是到外村有事去了。有什么事?没人知道。她的祖父也不知道。这对父子不讲话了。李玉楼是向他父亲说的,但是他却不理他。老人仍然在生气。他曾经气得病倒在床上,好多天不吃饭,也不说话。是布谷鸟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就在这天下午,她的祖父在地里吐了血。

血是黑的,看来是积郁在心里的。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搬到了牛车上,再拉回来。

母亲说,那天她很为她的爷爷担心。

爷爷病倒了,都不能站起来了,可是躺在床上还在骂,骂他平时十分器重的儿子。在他的言语里,儿子李玉楼就是一个十足的恶魔,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这世是专门来对付他的。他要把几代人辛苦经营的产业,完全地毁掉。他咳嗽得很厉害,可是他并不停止叫骂。整人李家庄的人(包括李家庄园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李家老太爷,是被李玉楼气坏了。这是典型的“败家子”行为啊,谁能不气呢?

李玉楼走了,可是其他人心里很不安。

整个家里,像是真空了。

那时候,就全靠老三叔了。

母亲说,她的爷爷嚷着,要把她的父亲找回来。她的母亲也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只好请了张二先生和周相贵去寻找。她在心里也不抱指望的。但是,她必须要那样做。公公那样的叫骂,她心里也承受不住。虽然妯娌和姑子们都劝慰她,可祸毕竟是李玉楼惹下的。他是她的当家男人。另一方面,她又拜托老三叔和姑婶婶,照看好老太爷。因为老太爷在家里吵着,寻死觅活的,甚至说,他要和李玉楼断绝父子关系。

李玉楼已经是背上了不孝的恶名的。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认为老太爷这下是快被气死了,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又气得吐了好几场血,谁得挺得住呢?可是,几天下来,他虽然不吃不喝,人明显瘦了,但是头发却变黑了。甚至有雇工说,晚上看到老太爷悄悄地走出来,就像一个幽灵,一点声音也没有,在院里转来转去,眼里放着绿光。这样的话,当然是下人们私下传的。母亲说,家里人听到了,只当是一种笑话。雇工的说话,怎么能当真呢?但是,他的白头发,逐渐变黑,倒是真的。

而收割还在进行。麦子不断地收上来,堆在院子外的一个晒场上,一垛一垛的,就像小山一样的高。母亲说,而她的父亲好几天也不见个人影。家里人牵挂他,担心他。母亲说,她那些天,天天望着村口。一个晚上,月亮半挂着,清亮清亮的,家里前院的那条大黑狗在狂叫,几个黑影进来了,然后就是一阵很大声地说话声。母亲说,当时她在那一大堆杂乱的声音中,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过了半袋烟的功夫,莫老黑来到后院,告诉她的母亲,说来的人是范守成,带着另外四个村里的人。他们说要找当家的谈谈。

“他们有什么事?”她母亲吃惊地问。

“他们也成立了农会,说要来谈谈分地的事。”

母亲说,她的母亲脸上现出了一些诧异,但很快就平静了,仿佛那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等她爸爸回来吧,分……是一定……会分的。至少,我们家那份田产,一定会分掉。……这一大家子意见不统一,这些……田产不全是我们的,他们也知道的。好多事……不由她爸爸……说了算。”

莫老黑安慰了几句,大意是这事也不用急,不能当真。莫老黑也是听了村里一些农户的议论的,他们对眼前的这个运动并不是特别积极,至少这里的人是这样。这里的大多数人是本份老实的,也很胆怯。他们有点想不明白,凭什么要从李家分得田地。他们也是世代住在这里的,眼见李家人是一点点地置下的产业,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呢?换了自己,一定也是非常不愿意的。如果李家人不愿意,他们可以动手去抢么?几辈子的交往了,如何舍得下这份脸皮。强抢,他们成了什么人了?但是,如果真的大势变了,均分成了一种公开而合理的选择,他们当然也是愿意接受的。谁会拒绝天下掉下的馅饼呢?所以,更多的人,是等待,是观望。

母亲说,那个晚上夜深人静,她母亲一直在哭。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的。她恐慌。在黑暗里,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不幸的女人。丈夫不在身边,儿子们也不在身边。女儿们让她心烦,而儿子又让她牵挂,担惊受怕。家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是无所适从。她害怕得要死,感觉有更大的恐惧在向她袭来……

大家心里都是忐忑的。

等了好几天,母亲说,她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脸上的神情很不好,蓬头垢面的,胡子也是好长。他的样子很萎靡。他首先就去看望了他的父亲,在病榻前说了好半天。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总之说的肯定都是非常要紧的话。然后,他才告诉了妈妈。母亲说,她的妈妈沉默不语。她的表现就是一切由他做主。她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然后,李玉楼又去找他的几个兄弟。其实是只有老三李玉贵和老六李玉石,老七李玉雷是个傻子。家里人基本对老七是视而不见的,母亲说,家里除了他的父母等几个少数人,别人都记不住他的大名。李玉雷,其实是个很好的名字。但是,再好的名字,对一个傻子来说,就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人们一般会用一个更直接的名字称呼他,“七傻子”。

老三李玉贵和老六李玉石听了李玉楼当时那样说,开始都是激烈反对的。原来他们其实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这个时候却蛮横得不行。尤其是他们的老婆,更是情绪激动。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甚至扬言,如果谁敢动他们的一寸土地,他们就要和谁拚命。他们不相信范守成那样的,敢来分地。他们见识过他,以为他不过是在这样的一个特殊时期,来有心闹事罢了,未必就一定动真格的。

母亲说,她的父亲最后就对他们说,这样也没关系,如果他们坚持,他们兄弟几个(连同李家的几个寡妇,自然,“七傻子”李玉雷也有份)就把现有的财产进行分割,平均分割,包括在县里的那些店铺财产。他把他这些天来,在外面的所见所闻,都对他们讲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都沉默了。先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寡妇,她们先是软了。她们所以服软,是她们自己没主张,而平时又是充分相信这个叔子的。她们相信他对事情的判断。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说,见寡妇们投降了,他们也松了口。他们愿意按照他所说的去做,如果事情真是那样的严重,谁愿意闹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呢。李玉楼从外面听来了很多的消息,都是关于土地改革的。有一些消息不仅是听来的,还被他亲眼证实了。他认识的一些地主们的田地,真的都被分了,还包括别的财产。那些财产,被称为“浮财”。有些人是比较开明的,主动站出来,配合当地新成立的农会工作,把所有的好地都拿了出来。有一些态度不好的,不肯配合的,则被愤怒的农民拉出来,一阵猛打。尤其是过去那些独霸一方,为富不仁的,终于让贫雇农们有了出一口恶气的机会。多少年来,一直受着剥削和压制,现在岂肯放过这样痛快淋漓的复仇!有的地主,被当地的农民们抓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直至活活打死。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地主家里的其他人,一样不会被放过。有女眷,有孩子,受了种种污辱和打骂的。

母亲说,听了他父亲的这些陈述,最后她的祖父也勉强同意了。他不但同意了,而且还从床上爬了起来,喝了一大碗桂圆银耳莲子羔。而且,众人看到,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头发和胡子真的黑了不少。这真是一件奇事!她的父亲安慰她的祖父说,他们至少可以搬到县里去,把旧的店铺再收拾一下,以后就靠租金和绸店的生意过活。糊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除此,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再说,他们想像农会的人,总还是要留一点田地给他们的,不可能一分地都不留。毕竟,这是他们祖辈一代代用汗水换来的,然后传下来的。他们相信公道,存天理。

不仅是这个家里的人统一了意见,祖父还叫来了族人,也就是他的叔伯兄弟们,以及他叔伯兄弟们的儿子们。他的这些叔伯兄弟们,也都是在村子里。这些人的家道都不太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破落了。但是,到底是有血缘的,所以呢,平素相对独立,而到了有大事的时候,还是会聚到一起,进行商量的。那个晚上,所有的本家叔伯兄弟们,全都聚集到了李家的那个大祠堂里。母亲也去了。按照家里的规矩,外人是不能进去的,而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家,也是不能轻易走进去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

母亲说,她不喜欢自家的祠堂,因为心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平时她只是在白天,才会到这边里看看。通常也只是站在门外,看着外面的那两扇紧关着的大黑门。她知道,里面的大堂上,供着各位列祖列宗的牌位。

她不喜欢那些牌位。

那些牌位看上去有些阴森。

她所以会到祠堂来,是因为在那墙沿下,长了许多的菊花,开得特别的茂盛。金黄的、紫的、蓝的、白色,非常鲜艳。因为有着这些菊花,所以整个大院里,经常飘散着浓郁的香味。这种香味,有别于其它花香。它有一种药味。这药味,经常让她感觉有些恍惚。一恍惚,她就要去看看,顺便采几朵。而她去摘花时,得克服心里的一些障碍。她害怕靠祖宗们太近了。

母亲说,那个晚上,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一脸的沉重。祠堂的大厅里,油灯有些暗,看不清楚来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在压抑的空气里,隐藏着一种外来的,贪婪的兴奋。那种兴奋虽然也是压抑着的,但是,它却像是风箱里的火苗,在短暂的停息后,随着呼气,会喷发出更大的热焰。显然,他们和那些贫雇农一样,也是渴望得到土地。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农民有了土地,就可以存活。没有土地,就什么也没有。母亲说,她其实是理解那些农民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份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既然他们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出来的。母亲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的祖父,巡视过李家的广大土地。从一早晨,她坐上牛车,能逛大半天,才能绕一圈。尤其是到了播种季节,或者收割季节,大片的田地里,全是人,忙忙碌碌。

母亲说,她是看过穷人的,到过一些佃户的家里。甚至,她看过一些本姓的李家,有的状况也不好。所以,对于分地,她是能理解的。分了地,也许他们一家可以回到县城里。这不是一件坏事情,她想。

那个晚上的家族会议,很顺利地得到取得了一致。所有的本家兄弟们,全是支持这一举动的。他们唯一有意见的,就是在分配上有不同。甚至,为了这个起了争执。他们认为应该把其中的大部分良田,分给本族的人。母亲说,她的父亲听了族人的那些争执,心里格外的凉。吵得最凶的,是他的一个伯父。这位伯父原来也是有相当的土地的,却是被自己挥霍掉了。抽大烟,赌钱,轧姘头,似乎坏事他没一样不会的。他的子女们,好像也没人走正路子,东飘西荡的,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穷得丁当想,也不肯种田。他们对这一房的人,其实内心里充满了羡慕与妒忌。现在,他们却想白白地再得一份凭空掉下的好处。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利得,--既然可以给外人,他们这些血脉相连的,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他们还不如外人。”李玉楼后来这样对他的家人说,语调里充满了怨恨与哀伤。

母亲说,农会的人再次来了,和她的父亲谈了话。她的父亲没有一点的讨价还价,完全按照范守成他们的意思。范守成大体上对他还是客气的,说他可以按照实际人口,和所有的佃户一样,保留相应的土地。而且,保留的这些,差不多都是比较好的田块。

来的那些农会成员,大约有十几个。母亲说,她的父亲对此是感到了一种担忧。那十多个里,差不多都是本村的。他们都是当地穷得最彻底的男人。而且,他们中的一些人,和他有过冲突。来的人中,也有明显不是本村的。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他能猜到他们的身份。那一两个外地的陌生人,他们的态度倒是很和蔼。他们在整个谈判过程中,一直不怎么说话。他们只是很安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适度的微笑。但是,母亲说,她的父亲能知道,至始至终,都是那两个陌生人在主导着谈判的大方向。最后,其中的一个是做了总结性的发言,大意就是赞扬李玉楼是个思想比较进步的有产者。这么多年来,在乡间有着比较好的声誉,尤其是对待贫雇工,以及佃户,是比较有分寸的。说到底,还是因为家里的孩子们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关于李家文和李家武,他们也是听说参加了革命,这就让他们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同样保持着一定的分寸),他们受着青年人的影响。他们称赞李玉楼是个开明的乡绅。

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家的田就都分了。

分得一干二净。

分地的那天,整个李家庄热闹非常,到处是敲锣打鼓的,还有人家放起了鞭炮。母亲说,只有他们一家人,心情格外地不舒服,包括家里的一些长工(他们都是多年的老伙计了)。他们都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大家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李玉楼,表面上还努力装出镇定的表情。母亲说,她的伯伯和叔叔内心里是怨恨的,恨她的父亲。可是,他们自己没主张,就把失地后的责任全归咎到她父亲身上,仿佛这分田,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主张。他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只看院子里,或者院外的二三里地外的地方。表面上,外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在本质上,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祖父一直不吭声,阴沉着脸,佝偻着腰,不断地咳嗽。

李家只保留了二十几亩地。

分地的那天下午,农会的人都来了。李玉楼拿出了过去所有的帐本和合约,悉数奉上。农会的一个干部(外地的,好像姓陆,大家都叫他“陆同志”)把那些账本什么的,都堆在了地上,然后一把火就烧了。那些纸片在烈焰中,成了一片黑色的蝴蝶,四处飘飞,洒落了一院子。直到第二天,整个院子里还飘散着纸臭味。

表面上看,一切都结束了。

雇工们也大多离去了。母亲说,有些人开始都不愿意走,是她的祖父和父亲再三劝他们。他们当中的有一些人,是分到了地的。另外一些老三叔、杨哑巴还有像小肖、三保子等等,他们本来就是没有根的,根本无家可归。自然,他们也没有分到地。如果他们不走,庄上如何养活他们呢?庄上已经什么什么土地了。仅有的土地,母亲说,她的父亲李玉楼和他的父亲认为,自家人就足够干的了。既然没了那么多的土地,余下的就自己种好了。

那一段日子,家里人尽管心里不是很安稳踏实,但是过得还算平静。家里先后接到过李家文和李家武的几次来信。李家文来信是充分肯定 了家里的分地行为,并且热切地号召妹妹走出去,投身到革命的洪流当中去。李家武只来过一封信,说他跟随着学校到了贵州,一切都还好。他想回来,可是到处是日本人的战场,交通都阻隔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外,有音讯就好。平安,是最重要的。

乱世,需要的是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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