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四兄弟有说有笑地下了山。戴春风生性顽皮,采集树枝、野草、山花,编成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他还不时地从衣兜里掏出“美丽”牌香烟,抽出一根,点燃之后,双手捧送给王亚樵,而他自己并不抽烟。“美丽”牌香烟盒上,印着上海当红名伶吕美玉的头像,摄人心魄。在无人处,戴春风会掏出烟盒,对着吕美玉亲几口,心里美滋滋的。
包间内,八仙桌子上,已经摆好四碗六盘,当地名吃千张包子、红烧猪头、清炖湖羊、糖醋湖藕等,香气满屋。王亚樵坐在正座,其他人随意坐下。店小二躬身进来,笑着问道:“老总,喝什么酒啊?”
王亚樵看了大家一眼,说:“黄酒就像刷锅水,啤酒味道像马尿,咱是爷们儿,要喝就喝白酒。你们当地人爱喝什么酒啊?”
“离此地不远,有座古镇,名叫练市,盛产美酒,最好的是练市特酿……”
“那好,就来两壶练市特酿,烫好上来。另外……”王亚樵指指墙角的布袋,说,“你把猪头、羊头、大公鸡收拾干净,卤一卤,我们临走带回去,犒劳犒劳振武、亚农。他们在家练兵很辛苦,晚上好给他们下酒。”
不一会儿,酒热菜齐,四兄弟把杯问盏,大快朵颐。大家边吃边聊,从项羽聊到汉三杰,从汉三杰聊到刘关张,从刘关张又聊到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从一百单八将又聊到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再聊到八雀寺众弟兄……
“老大,听说辛亥革命那一年,武昌起义打得最热闹的时候,你差一点就抢占了合肥城,怎么一回事啊?”胡抱一侧过身子问道。
“大哥,我也听说过你组织斧头帮,横扫上海滩的故事,趁今天有时间,给小弟们讲一讲吧!”胡宗南不太能喝酒,脸紫脖子红。他也跟着鼓动。
还是戴春风机灵,他赶紧点上一支烟,站起身来,双手捧给王亚樵,说:“王大哥闯荡江湖多年,留下了许多人生传奇。小弟我也很愿意洗耳恭听,开开眼界。”
王亚樵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值一提。”
“大哥,你就不要谦虚了。”
“老大,今天大家伙高兴,你就说上一段吧。”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劝王亚樵讲一讲。王亚樵端起酒杯大喝一口,想了一想,说:“好吧。诸位兄弟看得起我,我也不便驳了大家的面子。我就简单说说,就算给大家添一道下酒菜。”接着,他边抽烟边喝酒,想到哪说到哪,把自己的经历“回放”了一次——
王小郢子,是合肥城东北部(原肥东县磨店乡,现划给瑶海区)的一个小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王姓居多。但是,王亚樵家人丁不旺,屡受邻居欺负。祖父王榜,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是个老实厚道的农民。每天天一亮,就把看家狗拴上;天刚黑,就把院门插上。为的是狗不惹事,晚上不串门,免招是非。窝窝囊囊活了73岁。
父亲王荫堂,号厚斋,上过几年私塾,又跟姑父学过三年中医。成家后,一边种田,一边开药房、行医。儿女多了,家庭生活负担重了,在亲友的资助下,他又开了一个棺材铺,增加一些收入。但乡亲们看不惯,私下议论:“行医为人活,售棺盼人死,老王见钱眼开,活人钱死人钱都想挣!”王荫堂听到后,生怕惹事,索性把药房和棺材铺子全都关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坷垃里刨口粮。
由于土地薄、地租高,天公又不作美,不是旱就是涝,往往是起早贪黑忙一年,吃糠咽菜,倒欠地主的地租。他曾因欠租不还,被孙有富告到官府,受到处罚;后来,经亲戚说情,又租了季广德的几亩水田,秋后算账,还是歉收,被季家停佃。周围的地主都知道王荫堂不会种田,谁也不愿再租地给他。王荫堂声名扫地,无法生存,只得含着眼泪,廉价卖掉祖居,搬到附近的磨店镇上,租人房屋,开设一家小小的染坊,挣钱养家。店名倒响亮:复兴隆。
可是,磨店镇上的地头蛇李竹斋看他是个外来户,屡次上门染布,却不付钱。王荫堂穷得揭不开锅,登门要款,不但分文未拿到,反而遭到一顿打骂。后来,又被镇上的警察威逼,借钱请客,当众向李竹斋赔礼道歉。晚上回家,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王梅氏唉声叹气,搂着刚刚记事的大儿子,说:“亚樵啊,我这辈子嫁到王家,从没直着肠子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我劝你伯不去赔罪丢人,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伯天生胆小怕事……现如今越怕事越有事。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长大了,你可千万别给娘丢脸,拿得起,放得下,做个大丈夫。不想活,大河也没盖盖子;要活,就活出个人样来!谁让你活得不快活,你就别让他过得舒坦。当面硬碰硬打不过,背后你不会扔砖头?记住啦?”
王亚樵一只脚不停地搓着地面,牙齿咬得咯咯响,眼含热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到了王亚樵这一代,老王家开始人丁兴旺。兄弟姊妹四人,老大王亚樵,次女王季樵(1899—1980),后来被人尊称王老姑,高寿,活了81岁。当地有个穷人高世顺,拖欠地租,被警察抓走。高家人无处喊冤,硬着头皮去找王季樵诉苦。王季樵二话没说,操起一根木棍,敲开警察所,怒目圆瞪,棍头子把地面戳得“咚咚”乱响。她举起木棍,指着吊在树上、奄奄一息的高世顺,厉声问道:“阮所长,春节快到了。听说你缺肉吃。我来问问你,打死高世顺,你是想清蒸,还是红烧啊?”阮所长知道王老姑跟着哥哥走南闯北好多年,见多识广,不太好惹,就赔着笑脸,转身把手下人骂了一顿,让高家将高世顺抬走。老百姓都说:“大事小事窝囊事,王老姑出面就没事。”三子夭折。四子王述樵,是上海滩著名大律师沈钧儒的爱徒。
正月十五闹元宵。中国民俗,除夕夜(年三十)全家团圆。正月初一,就近拜年;初二,姑娘回门探望父母;过了初三,趁着农闲走亲访友;十五之后,各奔前程。经商的,与亲人依依惜别,踏上征途;务农的,换上旧衣服,下地忙碌。所以,在闲忙结合部的元宵节,天气渐暖,格外热闹。舞狮子,耍龙灯,划旱船,踩高跷……就像西方的狂欢节那样,成为一年中老百姓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光绪十五年(1889年)2月14日,正是农历乙丑年元宵节。那天上午,风和日丽,人们正在为晚上的狂欢加紧准备。时近中午,一朵乌云从东边的包公 墓地方向,朝着磨店急匆匆而来,不大工夫,就飘到了王小郢子上空,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隐约可以听见鬼哭狼嚎。狗不敢叫,牛不反刍,鸡鸭四处找洞藏身;大人们脸色铁青,赶紧把孩子拽回家,紧闭大门。信佛的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叨“南无阿弥陀佛”;信教的赶紧点起香火,磕头如捣蒜,求神仙显灵保佑全家……
随着一声婴儿的高声啼哭,云开雾散,平安如初。不久,方圆数十里纷纷议论,说是那一天,正是王荫堂大儿子王亚樵降生;有的有鼻子有眼,说得更为邪乎,说是自己亲眼所见,那朵乌云,就钻进了王荫堂的屋顶;还有的演绎道:“黑云送子,必然大贵。王亚樵以后不得了,他是文曲星下凡。”王荫堂也对儿子寄予厚望,嘴里省、肚里挪,挑选最好的老师,送他读书。7岁,到邻近的史圩村,进刘茂先私塾;13岁,又送往距家30公里开外的店埠集对河张村,拜秀才张世赖老先生为师,攻读经史,练习书法……
合肥地处江淮之间,“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为“张辽威震逍遥津”的古战场。自隋朝命名,历来是庐州府所在地。淝水源出肥西、寿县之间的将军岭。同源而异归:淝水向北奔流20里之后,分而东南流(即南淝河)和西北流(即东淝河)。南淝河经过合肥注入巢湖,东淝河经过寿春(后称寿州、寿县)流进淮河。清朝之前,河流是交通运输的“高速公路”,东淝河是黄河船只途经淮河进入长江的四大“国道”之一,所以,寿春、合肥等城市就发展成为交通枢纽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春,庐州府举行府试,王亚樵与同学刘子魁、季凤藻同往庐州书院应考,途经夫子庙,三个年轻人顺道进去求签,结果,王亚樵抽到上上签,仰天大笑;而刘子魁和季凤藻,一个中下签,一个中下下签,都是脸色阴灰,低头不语。进入考场,两个人徘徊良久,坚请王亚樵先跨门槛。
考试揭榜,刘子魁和季凤藻都中了秀才,王亚樵却名落孙山。从此,他再也不相信求签算卦那一套。等到他成了气候,成为上海滩大侠以后,“文曲星下凡”之说早已演变成“黑虎星降生”。听到家乡人捎过来的“口风”,王亚樵没有好气地说:“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什么文曲星、黑虎星,都是瞎扯淡!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