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调元大难不死,却惊得一身冷汗。“王亚樵?又是这个亡命之徒!”陈调元直喘粗气,仿佛一条牛鞭上扎了长针的公牛,恨不能马上抓到他,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但是,经过反复考虑,他觉得自己在安徽得罪人太多,安徽人认死理,又抱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谁知道他的子弹何时、何地飞过来?作为军人,与人当面锣、对面鼓,真刀真枪地拼命,他不怕;怕就怕这样的牛皮苍蝇。看不见、摸不着,像幽灵一样,闹得人心神不宁。犯不着啊犯不着。即使把他抓住了,枪毙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逼急眼,狗急跳墙,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考虑再三,他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不必贪心。于是,就向蒋介石提出辞职。
对于陈调元,蒋介石深为器重。虽然他是军阀出身,归顺较晚,但是,他不仅仅曾做过时下爱将唐生智、何应钦、白崇禧等人的军校老师,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毕恭毕敬,毫无二心。而且,逢年过节,都到府上拜访,送来丰厚的礼金……当时,蒋介石正在与“把兄弟”冯玉祥闹得不可开交。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战场指挥水平并不高,却善于利用高官厚禄分化、瓦解敌人阵营,让其不攻自破。他利用方振武(时任冯玉祥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三方面军总指挥)与冯玉祥就进军路线、给养补充等问题上的矛盾,派遣亲信前去秘密策反。接到陈调元的辞职书,蒋介石顺水推舟,把陈调元调往他的发迹地——山东担任省政府主席,将腾出来的位置赏给了方振武。陈调元、方振武皆大欢喜。1929年4月,方振武将自己的部队拉回安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长、第六路军总指挥兼安徽省政府主席等职,部队改归蒋介石指挥。
在湖州八雀寺练兵时,方振武就是王亚樵的得力部下,这次就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王亚樵又是驱陈功臣,所以,到任不久,方振武就投桃报李。因为王亚樵树大招风,不为蒋介石所容,方振武不能直接请他出山,而是拿出几个肥差,让他安排手下。洪耀斗出任全和厘金局(设在各个水陆交通要道,相当于现在的税务局)局长,张文农出任明光凤凰井厘金局局长,朱雁秋出任盐河厘金局局长,杜墨林出任芜湖湾址厘金局局长。洪耀斗、张文农诚实守信,忠于组织,前后向王亚樵解交税款10万元,而朱雁秋、杜墨林则见利忘义,截留税款,大肆挥霍。朱雁秋还在安庆小东门石家塘一号盖了一幢别墅,名为“雁庐”。王亚樵看清了朱雁秋、杜墨林的真面目,从此不再搭理他俩。十分搞笑的是,1933年,“刺杀宋子文未遂案”中,安徽省主席刘镇华秉承蒋介石的旨意,将朱雁秋、杜墨林作为王亚樵的骨干分子,分别在安庆、临淮关枪杀。朱雁秋、杜墨林做了替罪羊,真有些死不瞑目啊。
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王亚樵一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上海法租界拉都路(今襄阳南路)租了一套带院门楼房,安顿下来。院门左右两扇,平常关闭。自己人都懂得暗号,敲左边的门,先敲三下,中敲两下,再敲三下。
王淑英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文化,信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训,从不过问丈夫的事情。那个时候,女儿王继仁、儿子王继哲已经开始读书,小叔子王述樵正在读私立上海法科大学,家务事全由王淑英一手打理。王述樵比王亚樵小19岁,王亚樵特别喜欢他,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供他读书,但一般不让他参加自己的组织活动。因为,他深知自己干的是冒险行当,随时都可能坐牢、杀头,二老的后事,全要依靠弟弟。当时,著名律师沈钧儒在上海法科大学担任教务长,主张学术自由和自由结社,与王亚樵称兄道弟,亲自辅导王述樵学习法律。
民国时期,还存在着一夫多妻现象。1917年秋天,王亚樵迎娶王亚瑛为二房。王亚瑛自幼习武,曾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胆识过人,深为王亚樵所喜爱和信赖,唯一不足,就是不能生育。王亚樵已经有儿有女,不在乎这些,但父母的思想里还残存着多子多福观念,见大儿媳只生了一男(继哲)二女(继仁、继惠),就自作主张,于1929年4月,又给王亚樵娶邻县安徽全椒人李淑贞,做他的第三夫人。李淑贞娇小可爱,皮肤黝黑,性情贤惠。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王继辅。三房夫人,分三处居住,相安无事。“狡兔三窟”,也挺符合王亚樵的冒险生涯。
但是,王亚樵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他十分体谅、尊重原配,经常回到王淑英的身边,检查一下儿女的作业,带他们上公园玩玩。不久,李淑贞身患急病去世,王继辅被送到王淑英身边。王淑英视为己出,精心养育。上小学之后,由于王述樵与龚淑婉婚后多年无儿无女,王亚樵做主,把王继辅过继给了王述樵。王述樵已是执业律师,在黄浦区静室庵路(今静修路)六十四弄10号小楼居住。那天,王继辅被王述樵开车接走的时候,王淑英给他换了全身的新衣服,搂住他,眼睛都哭肿了,恋恋不舍地嘱咐:“孩子,你要是想大妈了,就回来看看,住上几天。要好好读书,千万不要惹你爸爸、妈妈生气。”
王亚樵还是个孝子,逢年过节,都让弟弟王述樵跑腿,到邮政局去给自己和三房妻子的父母分别寄去一些钱。钱多多寄,钱少少寄,自己兜里没有钱,借钱也要按时寄出。他的这份孝心,让妻子们十分感激。
那段日子,对于王亚樵来说,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上海劳工总会的建设上,每天,不是到龙华枫林桥工会总部开会,就是到各个分会检查、了解情况,晚上与寓居上海的安徽名流柏文蔚、常恒芳、李国凤等人喝酒、聊天、打麻将……
一天下午,闲来无事,王亚樵正在大房王淑英的后院子里教继哲打猴拳,他的动作猴模猴样,神态毕现,把继哲逗得哈哈大笑。
王亚樵转过脸,训斥道:“别笑!好好学!多学几招好防身。”
继哲历来害怕父亲,就咬紧嘴唇忍住笑,抬腿猫腰伸胳臂,跟着比画。
“爸,爹爹、奶奶来了!”继仁跑了过来,招呼道。安徽中部地区与别的地方称呼不同,对父亲之父,不叫爷爷,而称作爹爹。
王亚樵收了拳,擦了把汗水。
继仁、继哲手牵手,赶紧就往楼上跑。
“俺伯、俺妈,路上辛苦啦。”见了面,王亚樵热情地打招呼。家乡的称呼叫惯了,王亚樵从未想过换成城市的叫法。
王荫堂、王梅氏洗完脸,正在喝着大儿媳沏的六安瓜片。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的。你们都把家给忘了,我们也不想你们,就是想孙女、孙子,过来看看……”王梅氏朗声接话。王荫堂嘿嘿笑了笑,“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家里的事,都是王梅氏说了算,王荫堂憨厚,落了个省心。
王亚樵掏出“三炮台”香烟,递给父亲。王荫堂摆摆手,依旧抽自己的旱烟:“纸烟我不习惯。”王亚樵硬塞给他一支。他接过来,习惯性地夹在右边的耳朵上。
王亚樵一边与父母叙家常,一边吩咐帮助管家的何守鼎,说:“兄弟,你去买些酒菜,晚上,我俩陪二老好好喝几盅。”何守鼎点点头,与两位老人打了声招呼,就挎着竹篮子出了门。
何守鼎三代单传,王亚樵不忍心他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担心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何家的列祖列宗。近来,他把家交给忠厚、勤快、细致的何守鼎。作为大管家,里里外外,王亚樵不便张罗的事,全请他出面。
几个人正说着话,郑抱真进来了。都是家乡人,以前就认识,郑抱真快步向前,与二老拉拉手,聊了一些家常话,然后,在王亚樵耳边嘀咕了几句,王亚樵说:“不碍事,都是自己人。你领他进来吧。”
郑抱真拔腿出门。
王亚樵欠起身子,把父亲耳朵上夹的香烟摘下来,放进他的手里。
过了十来分钟,郑抱真领着一个又瘦又矮的小伙子进来。瘦小伙子一见屋里有外人,满面羞红,又不知道如何称呼,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小泥鳅,别紧张,有啥困难只管跟我讲。”王亚樵和气地说。
“小泥鳅”是浙江人,为人乖巧、伶俐,在郑抱真手下跑腿,深得信任。由于上海的社情复杂,工人中的人员也很复杂,为安全起见,王亚樵平时不与一般工人直接接触,而是委任郑抱真、朱大刚等亲信为联络员,遇到必须见面要他处理的事情,经过联络员把关、王亚樵批准,才可以领着来见。
“小泥鳅”低着头,看了看郑抱真;郑抱真点点头,鼓励他说话。于是,“小泥鳅”带着哭腔,把父母在乡间生病,自己无力寄钱回去尽孝心的难处说了一番。
王亚樵与郑抱真对了一下眼色,就进了里屋,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柳条箱子,里面全是整钱兑换的一元一元的零钞,以备工人兄弟不时之需。他抓出6元,走了出来,交给“小泥鳅”,说:“治病要紧。你先拿着,赶紧寄回去。如果不够,再来找我。”
“小泥鳅”接过钱,鞠躬感谢,就与郑抱真一同告辞了。
当天晚上,王亚樵高兴,陪同父母喝到深夜才休息。次日上午,他对父母说:“二老这次到上海,暂时就别回去了,多住一些日子,享几天清福。我让述樵陪你们逛逛外滩,转转城隍庙,散散心。我这几天还有一件急事需要处理,等忙乎完了,我再过来陪你们。有什么事情,你们随时让述樵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