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卦名不能复古。黄泽认为燧人氏钻木取火而为天下利,未必马上就有鼎;炊火熟食、定邑而居之后,才出现挖井以养。但当下的易说认为以《井》、《鼎》名卦,古已有之,并非始于文王,这就与历史实情不符合。可以看出,黄泽在此问题上,与其论重卦、卦变之说一样,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探讨问题,以期易学与史实相符。
其七,易数之源不能复古。黄泽不赞同宋代以《易》起于《河图》、《洪范》起于《洛书》之说,认为"《易》卦有自然之数,皆与《河图》、《洛书》相通"。这实际上是对邵雍、朱熹等人以图书为《易》之源的怀疑,尽管没有怀疑图书本身,但将《易》与《河图》、《洛书》的关系转变成相通关系,已将邵雍、朱熹易学的立论基础推倒,颇有釜底抽薪之意。
其八,《易》之辞义不能复古。黄泽认为孔子作《十翼》乃推衍文王、周公之义,与之互相补足,有先后一揆、同条共贯之意,旨意并没有差别。朱熹分别伏羲易、文王周公易、孔子易,认为前圣后圣,用意不一。黄泽认为此乃"未能体会为一,遂以夫子所说与文王、周公不同"。此说直指朱熹易学发展阶段说,其实也有破除朱熹《易》本占筮之书说的基础的用意。不过,朱熹此说从历史发展的阶段性考虑,黄泽于此则从历史发展的延续性、联系性考虑,各有其理。
其九,《易》之占辞不能复古。黄泽认为占辞中有象辞,象辞中有占辞,占辞可以补象辞之缺;朱熹分别象辞、占辞,却不知占辞中有未尽之象辞,有违古义。朱熹分别象辞、占辞,看出二者的差异,而黄泽又从别中见其同,颇有整体观念,明显是其对《易》的综合融会性思考而得出的结论,很有深度。
其十,蓍法不能复古。黄泽认为据《左传》记载,占法乃卦用七八,爻用九六,不可混用,所以《易》每爻皆系以九六。但自杜预注解《左传》,杂用《连山》、《归藏》,皆以七八为占。朱熹又因循杜说不改,如解遇艮之八,于爻谓之六二,而乃以八为占,则与《左传》所载古法不合。黄泽认为这种混用七八为占的做法,不仅占者无定法,而且临时改换,又占无定据,"恐非筮法,愚不能明,终未敢从也"。
其十一,占法不能复古。黄泽认为《易》占变爻之法,《系辞》中不见,是其占法已晦暗不明,但《左传》、《国语》所载占法有十数处,至为精妙,可以考见古法之精。当世学者以《左传》为妄诞,不相信其说,故于占法不能合于古法。黄泽据《左传》、《国语》考察古占法,认为程迥、朱熹之说皆有不合。他所质疑的主要是三爻变、四爻变、五爻变的情况。因为《易》占九六变爻,而朱熹提出三爻变占本卦及之卦之彖辞,而以本卦为贞,之卦为悔,前十卦主贞,后十卦主悔。既占变爻则不必道不变爻,这与《左传》称"贞屯悔豫皆八",称道不变爻不合,并且言八而不言七,也没有道理。朱熹于四爻变、五爻变,更是据不变爻为占,更与《易》以九六变爻为占不合。事实上,朱熹以程迥之说为基础,广泛考察《左传》、《国语》的记载,再加以推理,而完善其占法。
(三)复《易》大义之古 (2)
黄泽也以《左传》、《国语》为据,但他死死地抓住了《易》以九六变爻为占的原则,并与《连山》、《归藏》以七八不变为占相区别,就揭示了朱熹论《周易》占法时,既主变爻,又用不变爻的不合理,也就揭示了朱熹占法与古法不合的事实。这样的分析是值得肯定的。他所说的蓍法不能复古,实际上也是从此推衍而得的,但黄泽最终也仅提出问题,未能解决问题。他说:"蓍法虽颇存,而变爻之法亦已阙矣。民间决疑,又不可废,故世俗相传,因仍讹谬,以求变卦。若如《启蒙》,则有条理可用,但若便以此为定法,不复加考索之功,则不可尔。"对于占法,黄泽认为比卦变之法更加困难,"倘欲于此抉择,当俟理熟,必更加数年而后可焉"。黄泽面对民间占筮决筮的现实需要,而朱熹之说又条理清晰,颇为无赖,但他坚持认为朱熹《启蒙》之说有问题,坚持重加考索不放弃,这比提出问题更有勇气。
其十二,《序卦》之义未能复古。黄泽认为六十四卦次序条理秩然,既有孔子《序卦》的阐释,又有邵雍等人推究为十八象、三十六宫,发其隐秘,揭示出六十四卦序次之妙,但韩康伯以为《序卦》非《易》之蕴,朱熹又以为是《易》之蕴而非其精,则两相矛盾,不合古义。
其十三,脱误疑字未能复古。黄泽认为《易》本文脱误者少,对待脱误时,"当阙其疑"。但自胡瑗改"鸿渐于陆"为"鸿渐于逵"以来,朱熹又据郑玄说,训《鼎卦》之"渥"为"剭",改《升卦》之"顺"为"慎",以《无妄》为"无望",改动颇多,而与古义相违。黄泽于此,以《鼎卦》之"渥"不当改为"剭"为例,作了细致的分析,认为朱熹虽从《邵氏闻见录》,据《古易》、《新唐书》、《周礼·秋官·司烜氏》郑玄注等加以改动,但"以屋诛解鼎折足,乃学秦法酷烈者之所为,非经意"。朱熹之误改经文,乃"由象学不明,故讹错如此",而"王弼虽不明象,然解作渥义,却与象合"。看来,黄泽不赞同轻改经文,主张阙疑,而于诸儒之改动,则坚持从明象学的角度重新探索。
综合来看,黄泽提出《易》之大义不能复古的十三条事例,是其揭《六经》疑义千余条的一个代表。他对这些问题都有思考,并一一分析了致误的原因及错误究竟何在。对于有些问题,黄泽还作出了自己的回答,而于不能作答的问题,则坚持探索,不肯放弃。四库馆臣以为黄氏之说"持论皆有根据",颇中肯綮。黄氏之疑惑皆针对程、朱而发,又确能揭其弊,引人深思,而后人于此也少有能解决者,更值得关注。至于他坚持求索的精神,研精入微,更值得肯定。
三、黄泽易学的流传与影响
黄泽是一位博学多识的学者。他以宋儒理明义精之学,用汉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对六经皆有深入的研究与思考。他"立志甚高",自谓其学"如立的以射,立的既高且远,故难为功";他融贯群经,钻研六经传注疏解,辅以史志、百家之学,揭《六经》中疑义千有余条,善于发现问题,启迪民智;对于先儒之失,他多加揭示、辩驳,即使于朱熹,也不少假借;他深思力索,于诸经疑义皆有纂释,又善于解决问题;他教人"引而不发",以致其思,"欲读者自沿流以溯本原",极富启发性。黄泽"于诸经沈潜反复","用功不易","用意不苟",所著《六经补注》,"扩先儒所未发",受到当时、后世学者的喜爱。
黄泽在当时已是知名之士,元代最精于文律的巴蜀学者虞集"与黄先生有世契",而著名学者吴澄也对之极力称赏。吴澄观其书,以为其"用工深,用意厚",平生"所见明经之士,未有能及之者",其《易》与《春秋》之学,"盖将前无古,后无今"。他又对学者说:"'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楚望其人乎!"黄泽长于积思自悟,《元史》以为"近代覃思之学,推泽为第一"。明人陆符称黄泽"以经学著称胜国"。清四库馆臣则认为"有元一代经术莫深于黄泽";黄泽于易学,"大旨谓王弼之废象数遁于玄虚,汉儒之用象数亦失于繁碎,故折中以酌其平",其学"虽未能勒为全书,而发明古义,体例分明,已括全书之宗要。
因其说而推演之,亦足为说《易》之圭臬也"。钱谦益以为黄泽"有功圣门,无玷仕籍者"。胡渭赞赏黄泽易学,以为"资中黄泽楚望谓当因孔子之言,上求文王、周公之意,可谓粹然一出于正",但胡渭专辩宋代以来易图之伪,对黄泽偏坦易图,仍示不满,以为"非屏弃九图,则黄雾不披,青天白日终不可得而见也"。焦循"以黄(泽)、赵(汸)之经学,远在吴澄、许谦之上"。陆文虎更称:"考亭以后,若黄楚望之穷经,可谓五百年一人矣。"王咏霓考察《易学滥觞》一书,以为"综其所论,似有得于画前之《易》者",而"读楚望之书,思过半矣"。陈澧对黄泽之说多有批评,但也肯定"说《易》而以明象自任者,莫如黄楚望"。
黄泽长期从事教学,受业者众,但可考的弟子仅有赵汸、朱升二人而已,然皆为一代名师。赵汸(1319-1369)字子常,休宁(今安徽黄山市休宁县)人,学者称东山先生,"闻九江黄楚望先生杜门著述,岁丁丑(1337)往拜之","一再登门,乃得授六经疑义千余条以归。辛巳(1341)秋,复往,留二岁,得口授六十四卦义与学《春秋》之要"。赵汸有《周易文诠》四卷、《周易正训童子便》不分卷(上图藏有抄本)。他虽于《易》曾得黄泽指授,但"惟《易》所谓象外之象,则有不可得而尽闻者"。清钱培名亦说:"赵东山为黄氏高弟,所著《周易文诠》又未尝及其师说。"朱升(1299-1370)字允升,休宁人,学者称枫林先生。至正三年(1343),朱升"闻资中黄楚望讲道湓浦,偕赵汸子常往从游","受经,余暇遂得六壬之奥"。朱升于《易》有《周易旁注》14卷,然不明师传。除赵汸、朱升外,还有传说称明初著名学者刘基曾得黄泽密传,所谓"刘诚意伯得秘本于异人,而不解其义,为之指授者,黄楚望也"。明杨仪甚至谓"刘基入石壁,得天书,从(黄)泽讲授",清四库馆臣以为此"真可谓齐东之语",乃志怪之说,而非史实。
黄泽于《易》,重视象学,精研经传,参透注疏,揭示疑义,重视思考;他返本探源,讲求《易》之古义,其经学高出群儒之上,于今仍有启迪意义。其实,宋儒革新汉唐易学,以儒家义理代替玄学,以图书、筮占代替象数,以复古易代替王弼通行本《周易》,但究其要,以程朱为代表的主流易学于辞变象占四者,尤重辞、变、占,而所言之象则多为图书之象,往往弃汉以来之传统象说于不顾。故自朱而后,或述朱,或兼宗程、朱,折衷二者,多加弥缝,其法则无非摭拾程《传》朱《义》外诸说,辅以宋诸儒之得兼融者,再补以汉儒象数之说,而综括总结者多,少有发明。要突破宋儒易学,学者们在总结中找到了两个突破口,一则是象说,一则是心学。应该说,黄泽、吴澄之成功亦多在此。
四库馆臣评吴澄《易纂言外翼》称:"自唐定《正义》,《易》遂以王弼为宗,象数之学,久置不讲。澄为《纂言》,一决于象,史谓其能尽破传注之穿凿,故言《易》者多宗之。"自王弼易盛行后,传统象数易学并没有得到长足发展,宋儒如朱震、丁易东辈虽有论列,但多述而无作。黄泽、吴澄能结合宋代图书学,而一新传统象学,其成就自然受到重视。至明代,以象学名家者众,而终使易学有了新的进境,其显著代表则有熊过《周易象知决录》、陈士元《易象钩解》、胡居仁《易象钞》、钱一本《像象管见》、吴桂森《周易像象述》、魏濬《易义古象通》、朱谋炜《周易象通》、来知德《周易集注》等是,皆"有觉宋易不合,去而为汉易者"。。至于黄泽长于思,主自悟,与吴澄融会朱陆,均有向心学靠拢之味,又为明代心学易乃至禅学易的大发展开拓了道路。
(作者:西华师范大学西部区域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