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泽易学探微
金生杨
内容提要:黄泽是元代最深于经术、最长于覃思的学者。他终生研讨经义,学问广博,于诸经皆有论辩,尤长于《易》与《春秋》。黄泽的易学,立论基础扎实,善于提出问题,质疑问难,引而不发,坚持思考,极富启迪意义,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备受推崇,值得研究。
关键词:黄泽;象学;经学;《易学滥觞》
黄泽乃元代与吴澄并驾齐驱的大儒,于《易》、《春秋》尤有所得。其治学方法及其学术思想都代表了时代发展的方向。但黄泽仅有《易学滥觞》一卷传世,故学界多失之察,而少有论述者。今综考史籍,而发其覆,望方家教焉。
一、黄泽及其治《易》经历
黄泽作为元代大儒,在经学上用功甚勤,其于《易》,终生董理,勤于钻研,方法独到,著述宏富。
(一)黄泽其人
黄泽(1259-1346),字楚望。唐末,长安人黄舒艺知资州内江县,卒葬资州,次子师明留居,子孙遂为资州人。师明长子知权知丹山县事。知权长子延节,北宋初年以德行道艺闻,拜宣德郎,通判渠州,以讨寇功召,除大理寺评事兼监察御史,乃黄泽十一世祖。其子德润、德全官稍显,而其季德柔即黄泽十世祖。黄泽五世祖拂与二兄播、揆,同年登进士第,蜀人荣之,为赋诗称美其事。黄泽父字仪可,以孝友闻,累举不第,随兄骥子官九江,蜀中乱,不能归,于是家于九江,为九江人,而居家日贫。
黄泽生有异质,十二三岁即通进士经义论策之学。入元,以明经学古、笃志力行自励,尝见邵雍天地自相依论,因践履之。年二十余,始旁通古今史志、别集诗文,不习而能诗。其后于理学诸儒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之书有得,作《颜渊仰高钻坚论》以自勉。
大德(1297-1307)中,江西行省相臣闻黄泽名,授以江州景星书院山长,使食禄以施教。又为山长于洪之东湖书院,受学者益众。但黄泽考满即归,闭门授徒以为养,而不复仕。在教学过程中,黄泽认识到儒者解经之非,"以为去圣久远,经籍残阙,传注家率多傅会,近世儒者,又各以才识求之,故议论虽多,而经旨愈晦;必积诚研精,有所悟入,然后可以窥见圣人之本真。乃揭《六经》中疑义千有余条,以示学者。既乃尽悟失传之旨"。黄泽好覃思苦研,屡以成疾,疾止复思,于诸经皆有论说,而于《易》、《春秋》尤所用心,所著二学之书为多。
黄泽是一代清贫的经学大师,其学博而少传,识高而名不著,均与此有莫大的关系。年近八十的黄泽,"贫无置锥之地,食指所需,朝不及夕",但却"严毅清苦,介然以居","终不为一日降志以谋温饱,唯以圣人之心不明、经学失传若己有罪,用是为戚",而"听其言者,莫不爽然自失也"。
黄泽以明经学道为志,好学苦思,于诸经、百家之学均有辩论,著有《十翼举要》、《忘象辨》、《象略》、《辨同论》、《三传义例考》、《元年春王正月辩》、《笔削本旨》、《诸侯娶女立子通考》、《鲁隐公不书即位义》、《殷周诸侯禘祫考》、《周庙太庙单祭合食说》、《丘甲辩》、《易学滥觞》、《春秋指要》、《经旨举略》、《稽古管见》、《六经补注》、《翼经罪言》、《易春秋二经解》、《二礼祭祀述略》、《礼经复古正言》、《经学复古枢要》等书。不过,黄泽并不自傲,而"雅自慎重其学,未尝轻与人言",终因"荐经寇乱,故宅为墟,遗书之存者鲜"。
(二)黄泽的易学经历及《易学滥觞》之成书
黄泽在易学上研索时间颇长,自称"泽于《易》、《春秋》,自束发即有志","年十七始熟复《系辞》,既又读《左传》,疑于《艮》之八及诸占法,盖探索之劳积四十余年"。黄泽"中岁尝为《易》、《春秋》二经作传",多徇旧说。在担任书院山长,从事教学期间,他对旧学有了更深的体悟认识,以为"典籍残阙,传注家率多傅会",只有"积诚研精,有所契悟,而后可以窥见圣人本真",在易学上有所精进。黄泽自己回忆说:"大德三年(1299),于《易》始有所悟。又积十数年,大概得其五六,由是始具稿。又积十年,乃稍得其节目。然所悟深者,大抵不入稿,而存诸心。
"又说:"泽自早岁读(《周易集解》)而病焉,磨励积思凡数十年,年五十始默有所悟。若阴有以启之者。又积思十年,大抵十通五六。然构思既深,立例亦异......延祐五年(1318),东平王子翼始为刊《六经辩释补注》既成,重惟《易》、《春秋》二注未能脱稿,而骎骎老境,事不可缓,若必待完备,亦贫者最难。"因此,他指示大义,于延祐七年(1320)著成《易学滥觞》一书。无疑,《易学滥觞》是在前此诸书上的改进与提高,认识有所发展。综括黄泽一生,其于《易》之研治,大体有三个阶段,"始者之艰难,中焉有得于仿佛而未备,最后则若亲见圣人提耳而面命之"。
黄泽《易学滥觞》之作源于东平王子翼刊刻黄泽《六经补注》一书,黄泽想借此将其《易》、《春秋》之学传出,因未成书,故急就其大义为之。原因有二:一是年龄渐老,时间有限,留待细研深讨以著完书的机会不多;二是家庭贫困,即使以个人力量能著完全书,也未必能传于世,反不如借王子翼刊书的机会先行著其学之大概为好。吴澄为《易学滥觞》、《春秋指要》二书作序,亦称:"楚望夫子之注疏,其志可谓善矣。《易》欲明象,《春秋》欲明书法,盖将前无古,后无今。特出其所得之大概示人,而全注未易成也。每以家贫年迈,弗果速成其注为嗟。世亦有仁义之人,能俾遂其志者乎?予所不能必也。道之行与,命也,爱莫助之,永叹而已。"四库馆臣所言更为明晰:"泽垂老之时,欲注《易》、《春秋》二经,恐不能就,故作此书及《春秋指要》,发其大凡。"吴澄序称"书于《易学滥觞》、《春秋指要》之卷端",则是二书实并为一部。故四库馆臣言:"据其(吴澄)所言,二书合为一帙。"朱彝尊《经义考》载录此书,注言已佚。
《易学滥觞》流传至今,有武英殿聚珍版本、《四库全书》本、清小万卷楼丛书本、别下斋校《涉闻梓旧》本、《经苑》本、闽刊本、复性书院丛刊本等。除此之外,黄泽的著作大多已失传。不过,其门人赵汸撰《黄楚望先生行状》,"略其行而详著其言",于其学术思想及著述多撮其要,《十翼举要》、《忘象辨》、《象略》、《辨同论》诸《易》著,借此可以考见大略。此外,赵汸所著《春秋师说》论《春秋》而及于《易》,基本以黄泽之口吻记述其学,故"径谓《师述》所述,为黄泽之《春秋》学,自然无可怀疑"。
(三)黄泽的治经方法
黄泽治经,有一套独到的方法。这套方法,乃是综合汉儒博物考古的名物制度之学与宋儒理明义精的义理之学,再加以深思力索,以例探求,而重在自悟独得。赵汸称:"先生乃欲以近代理明义精之学,用汉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没身而止。此盖吴公(澄)所谓前无古而后无今者也。"
时蜀人研治经学,以古注疏为先,学风素朴。黄泽于名物度数,考核精审,而于义理宗主程颐、朱熹。他以义理为指导,善于考古,重视汉唐注疏,认识深刻。黄泽说:
唐人考古之功,如孔颖达、贾公彦最精密,陆德明亦然,但音切未善。宋氏诸儒经学极深,但考古之功却疏。若以宋儒之精,用汉、魏、晋诸儒考古之功,则全美矣。去古既远,不先效汉、魏诸儒之勤,却便欲说义理,祗愈疏耳。大抵生于后世,既不获亲见圣贤,又不获在两汉、魏晋间,则去古日远,考古之功自然不及。如名物度数,汉儒犹有目击者,今却皆是索之纸上,岂不疏乎?
正因为黄泽力探古义,补宋儒之不足,故对古代学术认识深切,如礼学,于郑、王二家各有评判,"谓郑氏深而未完,王肃明而实浅",又辩感生帝之说,辩宋儒胡宏以社为祭地,辩唐儒赵匡禘义,辩说《诗》之失等,虽未必尽然,却颇有识见。
黄泽以"复古"为志,不蹈宋学"舍传求经"、"以意说经"、"虚辞说经"之弊,而以博物考古为先,"尽悟传注之失","尽究诸经于阙塞之余"。在博物考古基础上,黄泽能独识经学之弊与疑,得"《六经》百氏传注疑义千余条,离析辨难,以致其思";"其纂释之目千余条,皆《六经》传注中疑义,先儒所未言,或言之而未究,与夫聚讼不决者"。这样的识鉴能力,则绝非单单的博物考古所能得。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难,黄泽于此,可以说超越了古今诸儒,尤为难得,更发人深省。
在博物考古基础上强调深思力索,则是赵汸治经的最大特色。赵汸称:"先生于经学以积思自悟为主,以自然的当,不可移易为则。故其悟也,或得诸幽闲寂寞之余,或得诸颠沛流离之顷,或得诸疾病无聊之日,或得诸道途风雨之中,及其久也,则豁然无不贯通。"这样的积思自悟,也就是所谓"虚心静定涵养"的功夫,但其冥思自悟建立在通达经传、注疏基础上,而非禅家的以静为主,没有先决条件的空想冥思,因为"不尽悟传注之失,则亦不知所以为思也","非尽悟传注之失,虽欲投契其道无由"。明黄道周辨析二者之异,称:"元时有资川黄泽者,每每教人致思。近来罗近溪(汝芳)只教人打坐。致思之去仲尼犹觉未远,打坐之去释子其间几何?新安赵汸尝问黄泽致思之法,泽云:'如经传中难解处,自为一例,致思之久,连类旁通耳。'"可以看出,黄泽的积思自悟是在熟悉经典的基础上,通过不断的默会,融通经典大义。对于所思所得,黄泽也沉潜反复,不轻以示人。他告诫赵汸一思之得,以为"《六经》疑义若此者众矣,当务完养而慎思之,毋轻发也",颇重涵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