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永宁寺
"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在此寺聚兵。"永宁寺记叙了魏庄帝五言诗的写作背景,以及当时作品接受者的感动,最终流传扩散成为一首挽歌。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至太昌元年冬,始迎梓宫赴京师,葬帝靖陵。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庄帝全诗是血泪文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此诗多用对仗:"权去生道促"对"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对"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对"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对"哀风吹白杨",或正对,或反对,加深了对主题的渲染。
此诗完整记录庄帝写诗的背景、悲怆心态以及作品的感人魅力与广泛传播。庄帝的血泪文字在传统哀悼文学中注入浓重的佛教旨趣。"昔来闻死苦",在元魏浓厚的佛教氛围中,无疑体现了佛教著名的苦、集、灭、道"四圣谛"思想旨趣。佛教的"苦"指人之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而今迫切感到死亡在渐渐逼近,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同样,《魏书·前废帝纪》载:前废帝元恭二年"夏四月辛巳,......帝既失位,乃赋诗曰:'朱门久可患,紫极非情玩。颠覆立可待,一年三易换。时运正如此,唯有修真观。'"诗中弥漫着浓厚的无常、人生空幻情调,"唯有修真观"。"真"在此指佛法,皈依佛门成了许多北朝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人生归宿。
《魏书·宗室元寿兴传》、《全后魏文》卷十五《元景临刑自作墓志铭》:"洛阳男子,姓元名景。有道无時,其年不永。"寥寥16字,却充满了浓厚的感伤情调,让人怅惘不已。尤其是《北史》载北魏咸阳王元僖谋反,渡洛被擒,赐死。其宫人为之歌--《咸阳王歌》:"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北人之在南者,虽富贵,闻弦管奏之,莫不洒泣。"此运用意象对比:"金床玉几"、"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用感情强烈的问句、感叹句直抒胸臆,感情浓烈,"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行人那得渡"。《咸阳王歌》广泛传播,在南朝也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引起人们的共鸣,尤其是北人之在南者,"虽富贵,闻弦管奏之,莫不洒泣"。
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这类临终诗文在汉魏晋南北朝十分盛行。
《汉书》:"昭帝时,旦自以为武帝子。且长,不得立。乃与其姊盖长公主、左将军上官桀交通。谋废帝自立。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王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妃妾坐饮。王自歌曰云云。华容夫人起舞。坐者皆泣。王遂自杀。"《歌》"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抒写想象中自己死后的空旷、死寂,今昔盛衰对比,写出黍离之悲,麦秀之感。与《洛阳伽蓝记》中今昔盛衰对比所不同的是:《洛阳伽蓝记》是实写洛都的残败,而刘旦的歌则是写将来想象中预感到的残败,读来更加感到恐惧、怅惘。此外还有孔融《临终诗》:"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欧阳建《临终诗》:"不惜一身死,唯此如循环"。苻朗《临终诗》:"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适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谢灵运《临终诗》:"邂逅竟几时,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范晔《临终诗》:"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
而北朝临终诗文则有:《魏书·南安王桢附传》、《全后魏文》卷十八载《中山王熙将死与知故书》:"昔李斯忆上蔡黄犬,陆机想华亭鹤唳。岂不以恍惚无际,一去不还者乎!今欲对秋月,临春风。藉芳草,荫花树。广召名胜,赋诗洛滨,其可得乎?凡百君子,各敬尔宜,为国为身,善勖名节,立功立事,为身而已,吾何言哉!"《魏书·源贺传》、《全后魏文》卷二十七载《源贺遗令敕诸子》:"吾顷以老患辞事,不悟天慈降恩,爵逮于汝。汝其毋傲吝,毋荒怠,毋奢越,毋嫉妒;疑思问,言思审,行思恭,服思度;遏恶扬善,亲贤远佞;目观必真,耳属必正,诚勤以事君,清约以行己。吾终之后,所葬时服单椟,足申孝心,刍灵明器,一无用也。"北朝临终诗文比起南朝作品,似乎脚踏实地、立足现实的色彩更浓。(可参见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
庄帝这一悲怆作品打动了洛都各个阶层的人们,尤其在社会动荡不宁的时候,人们感同身受,"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这正如中唐文学,经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的繁荣不再,曾经的繁荣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社会普遍弥漫着感伤的氛围,所以白居易《长恨歌》赢得了人们的共鸣,契合并慰藉着人们破碎的心灵。
庄帝"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可看成是文学对社会生活的渗入,这首诗后来被用于丧葬仪式中,实现了文学作品对现实社会生活的融入,体现出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密切关联。
东汉后期随着社会动乱,儒家思想已不能维系人们破碎的心灵,汉乐府民歌充溢着浓厚的悲剧请调,与《古诗十九首》相互应和着,人生之短暂、渺小、脆弱催生了对生命的自觉意识,也促成了文学艺术的独立自觉,从而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古典美学、国人精神史产生了深远影响,为即将到来的六朝思想活跃、儒玄纷争、道教佛教纷争、文学昌盛打下基础,使六朝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型期。人们认识到生命之悲,于是或珍惜,或放纵。六朝时人们或者增加生命的长度--求长寿、得道成仙;或增加生命的密度--及时享乐。六朝文学中常见"夸富、斗富"母题,就与及时享乐思潮、与西域斗富传统有关。
六朝时期,人们认识到人生短暂、渺小、脆弱,形成"以悲为美"的社会思潮、美学与文学思潮。王褒《洞箫赋》:"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者怪而伟之。"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对此钱锺书指出:"按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观王赋此数语可见也。"后来钱锺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演讲词《诗可以怨》,更是集中讨论了中国文学"以悲、哀为美"现象,系统梳理了中国古代文学中"以悲为美"的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想。钟嵘《诗品·序》里有非常著名的一段文字:"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
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其中欢悦情感只有"嘉会寄诗以亲"一句,其余的全是"以悲为美,以哀为美","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文学对精神苦闷的慰藉功能,使文学变得更加亲近,这一看法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钟嵘几乎同时代的江淹,写《恨赋》和《别赋》,更是渲染那"以悲为美,以哀为美"情怀。这样逐渐形成古代独特的审美传统、文学传统--"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苦之声要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早在六朝,已有人说出了"和平之音淡薄"的感觉,《全宋文》卷十九有王微的《与从弟僧绰书》:"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淡无味。"后来有人干脆归纳为七字诀:"其中妙诀无多语,只有销魂与断肠。"(方文《涂山续集》卷五《梦与施愚山论诗醒而有作》)。
3法云寺
记临淮王元彧。 博通典籍,辨慧清恬,风仪详审,容止可观......金蝉曜首,宝玉鸣腰,负荷执笏,逶迤复道,观者忘疲,莫不叹服。彧性爱林泉,又重宾客。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饮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是以入彧室者,谓登仙也。荆州秀才张斐常为五言,有清拔之句,云:"异林花共色,别树鸟同声。"彧以蛟龙锦赐之。亦有得绯绯绫者。唯河东裴子明为诗不工,罚酒一石。这条记录生动反映了园林在文学趣味的养成、文士交往交际的积极正面影响。
临淮王元彧地位尊贵,富文士习气,他热爱文学,奖励文士,喜"清拔"之句,这里只记录下元魏文士的著名诗句,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的确是元魏诗歌的名句,这样的名句广播人口,绝不亚于南朝诗歌。"异林花共色,别树鸟同声。"以精美的对仗写出大自然的美丽、充满生机:异林与别树前后呼应,写出自然的丰富多样之美;而花共色与鸟同声呼应,一色彩、视角,一声响、听觉,共同展现自然的勃勃生机。这样的诗句精美而自然,富于"清拔"之美。清拔指清丽又有骨力,是一种健康、自然、有生命力的文学趣味。而当众奖赏的举动、文学活动,当然会对文学趣味的培育,对文学创作的鼓励,都大有裨益。
"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饮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是以入彧室者,谓登仙也。"优美的自然景色,文士间和美的交往,文学领导者的积极鼓励倡导,参与其中的文士纷纷创作诗文,"清言乍起",魏晋名士的清谈在北中国得以复活。清谈对文士的玄思、知识的积累、措辞的高妙都会产生积极影响,诚如法国哲学家丹纳在评论古希腊哲学时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并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
""哲学在希腊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够有些包罗全面的观点便是一种乐趣,不想造一条结实可靠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实若即若离。......微妙的甄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乐此不疲;他们不够严肃;作某种研究绝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野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上是爱行猎甚于收获,爱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丹纳的这一席话,完全合乎六朝文士的清谈趣味。
对元彧,史书《魏书·彧传》载"彧少有才学,时誉甚美。......彧姿制闲裕,吐发流靡,琅邪王诵,有名人也,见之未尝不心醉忘疲。......彧美风韵,善进止,衣冠之下,雅有容则。博览群书,不为章句。"而出土文物《元彧墓志》也说:"王风神闲旷,直置自远,辞彩润彻,无辈当时。"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能够相互印证,也表明杨衒之的记录可靠。
过去的研究对文士间文学交际活动,对文士间唱和诗、公宴诗等重视不够,但近年已有所改观,如黄亚卓的《汉魏六朝公宴诗研究》⑩。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充满诗意地描述建安诸子欢聚、诗文创作的场景"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并怜风月,狎池苑,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选》收公宴诗14首、祖饯诗8首,而赠答诗收得最多,共72首。严羽《沧浪诗话》有"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都十分重视文学交际的重要,这是契合古代社会文化生活实际的。
4龙华寺
记豫章王萧综写《听钟歌》。
龙华寺"有钟一口,撞之闻五十里。太后以钟声远闻,遂移在宫内。置凝闲堂前,讲内典沙门打为时节。初,萧衍子豫章王综来降,闻此钟声,以为奇异,遂造听钟歌三首,行传于世。"
记由南入北的豫章王萧综,梁普通六年(525)六月,魏军逼彭城,梁武帝第二子萧综出降。奔魏后改名为"赞",字德文。萧综入北后听佛寺古钟,写了三首《听钟歌》,抒情色彩浓郁。《听钟歌》广泛流传南北朝,南北史书都有收录,但由于政权对峙、文化差异,南北双方对诗的写作背景、诗意、文本都有不同记录,同一人之同一作品,却有不同的文本,这深刻反映出政治对文学的影响,可作为比较文学一经典案例,值得多方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