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教圣物池西南有愿会寺,中书侍郎王翊舍宅所立也。佛堂前生桑树一株,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复高五尺,又然。凡为五重,每重叶椹各异。京师道俗,谓之神桑。观者成市,施者甚众。帝闻而恶之,以为惑众。命给事中黄门侍郎元纪伐杀之。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 原文生动细致充满情意地描述神桑:"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复高五尺,又然。凡为五重,每重叶椹各异。"聚焦式描述,完全以神桑为叙事中心。用一句写景"云雾晦冥"来暗示、渲染悲怆感伤氛围,叙述描写简明,写到"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一下就戛然而止,将这件诡谲怪诞之事、之物抛给了读者,让读者去慢慢咀嚼。(景明寺)时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部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写佛教节日中"行像"、"散花"活动及场景,从天子到平民共同领会佛法、享乐,有浓厚的宗教与游乐色彩,共同的节日,特定的时空中大家有共同的崇敬礼拜,这样就把在场所有人凝聚在一起,能够形成强烈的共鸣,唤起浓烈的游乐、奇幻之情,从而增进、强化对佛教文化、域外文化的向往与崇敬之情。佛教传教布道十分高明,注重立体、多层次的感染、娱乐,从而广泛作用于人们的视觉(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百戏腾骧)、听觉(梵乐法音、聒动天地)、嗅觉(香烟似雾)。
长秋寺更是借重西域奇幻的幻术杂技杂艺,扩大佛教的影响,善于调动各种文学艺术手段,善于研究利用民众的接受心理,能够深入细致地分析人心,充分利用佛教节日,将民众聚集在一起,利用各种文艺手段来充分吸引民众,让民众在如痴如醉、集体狂欢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佛教的洗礼,从而渐进地扩大社会影响范围,加深民众对佛教、对佛教文化的熟悉与热爱。佛寺成为民间表演艺术的舞台,成为异域文化的展示平台,成为佛教节日这一聚集众人、沟通民心的媒介,所以佛教特别重视沟通民心、聚集整合人心,在节日中泯灭社会各阶级、阶层的界限,才能造成全民对佛教的崇拜、信仰。在漫长的中国中世纪乱世中,整合人心成为一个特别艰难而又十分重要的社会话题,对以后的大一统社会有深远影响。
"梵乐法音,聒动天地"。西方史学界在上个世纪诞生了年鉴学派,年鉴学派对我们研究历史文化乃至古典文学有不少启迪。年鉴学派著名学者阿兰·科尔班(Alain Corbin)写有《大地的钟声》一书,关注西方中世纪的教堂钟声,认为"教堂的钟和钟声曾经是欧洲中世纪乃至近代社会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19世纪乡村的钟声,先民"曾用今天业已消失的情感系统去倾听,去欣赏它。这钟声表明了人们与世界,与神圣的另一种关系,表明了人存在于时空并感受时空的另一种方式。解读周围的音响环境也进入了个人和集体身份的构建的过程。
钟声构成一种语言,建立了一种慢慢瓦解的交流系统,它有规律地调节个体之间,生者和死者之间被遗忘的关系方式。它允许人们用各种今天已经消失的形式表达同在的欢腾与喜悦"。所以,钟声曾经寄托了人们的情意,她构成了人们与世界、与神圣的联系,钟声就是一种语言,连接起生者与死者,传达了人们共有的、同在的欢腾与喜悦。所以在《洛阳伽蓝记》中,钟声既代表着佛国曾经的辉煌璀璨,也代表了元魏曾经的繁盛兴旺;但作者在写作时,这钟声留在了记忆里,洛都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这样我们更能懂得,作者在正文写永宁寺,就特别突出,"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的含义了。
而"香烟似雾",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所说:"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虚幻却更经久不散,忠贞不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
所以,城镇和山间众多的庙宇殿堂,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感官刺激:除了缭绕的香烟和不绝的念经声,还有诸如雄伟殿堂和宝塔的高耸,建筑物上绘有表现天堂、佛祖及其主要门徒生活的壁画。平等寺,广平武穆王怀舍宅所立也。在青阳门外二里御道北,所谓孝敬里也。堂宇宏美,林木萧森,平台复道,独显当世。寺门外金像一躯,高二丈八尺,相好端严,常有神验,国之吉凶,先炳祥异。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时人号曰佛汗。京师士女空市里往而观之。有比丘以净绵拭其泪,须臾之间,绵湿都尽。更换以它绵,俄然复湿。如此三日乃止。
明年四月尔朱荣入洛阳,诛戮百官,死亡涂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复汗,士庶复往观之。五月,北海入洛,庄帝北巡。七月,北海大败,所将江淮子弟五千,尽被俘虏,无一得还。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经神验,朝野惶惧,禁人不听观之。至十二月,尔朱兆入洛阳,擒庄帝,崩于晋阳。在京宫殿空虚,百日无主。佛教圣物金像能够神奇预见国之吉凶,显现国家、王朝的命运。叙三次流泪,先描述流泪情状,详写第一次,然后依次写人间惨相、人心悲戚,把佛的悲苦与人世间动乱放在一起写。叙述中流露作家尤其是围观民众、比丘的哀婉之情,写出大乱将至的惶恐,尤其富于感染力。
《洛阳伽蓝记·序》中提到的中小寺院"取其祥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书中记述了近十件类似神奇之事、神异之物,为全书罩上一层神秘怪诞的氛围,如卷二崇真寺慧凝游冥界事、平等寺金像流汗事、殖货里屠夫杀猪见异得奉佛法事、卷四白马寺经函放光事、侯庆铜像夺人命等。有趣的是:当时的正史也记录了此类事件,《魏书·释老志》载,北魏延兴二年,献文帝下诏"济州东平郡灵像发辉,变成金铜之色。殊党之事,绝于往古,......有司与沙门统昙曜令州送像达都,使道俗咸睹实相之容,普告天下,皆使闻知"。《魏书·灵征志》中"金沴"条载佛像流汗之事,其中关于平等寺条云:"永安、普泰、永熙中,京师平等寺定光金像每流汗,国有事变,时咸畏异之。"(永明寺附记平阳王始造五层塔一所)土木毕工,帝率百僚作万僧会。其日,寺门外有石象,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中书舍人卢景宣曰:"石立社移,上古有此,陛下何怪也?"帝乃还宫。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
(永明寺附记孟仲晖)晖遂造人中夹纻像一躯,相好端严,希世所有。置皓前厅须弥宝座。永安二年中,此像每夜行绕其坐,四面脚迹,隐地成文。于是士庶异之,咸来观瞩。由是发心者,亦复无量。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其年冬,而京师迁邺。这类神秘怪诞的事件与灵异之佛教圣物,看似光怪陆离,其实有着丰富的现实内涵。《礼记·中庸》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佛教典籍《高僧传·唱导论》针对不同对象采用不同方式唱导,"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佛教十分注重用神异之事之物来宣教布道,所以六朝有大量的志怪小说诞生。清人赵翼论佛教时说:"盖一教之兴,能耸动天下后世者,其始亦必有异人异术,神奇灵验,......能使人主信之,士大夫亦趋之,是以震耀遍天下,而流布于无穷,不然则何以起人皈依也。" 汤用彤也说:"佛教之传播民间,报应而外,必亦藉方术以推进,此大法之所以兴起于魏晋,原因一也。" 任继愈认为:"佛教传入中国所以能被接受,首先不一定是他们那一套'安般守意'的禅法及般若学,看来他们的方术更能吸引一部分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