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庶民群像,能整笔、散笔结合。
整笔指集中笔墨写人,如写田僧超、崔涵。散笔指人物在书中多处出现,每次写出人物某一特点,合拢起来可见出人物多方面特点,以寄寓作者丰富的情意。这一写法在《世说新语》(散笔在《儒林外史》、老舍《茶馆》中也可见到)中运用得十分巧妙,人物可分可合,分为玲珑剔透的小品,合则琳琅满目,写出人物的丰满形象。
《洛阳伽蓝记》中隐士赵逸在三卷共五次出现,有详有略,前后照应,成为全书一个神秘又重要的串联式人物来串联前后内容。赵逸为晋人,至元魏已有250岁,在洛阳共三年,后不知去向。结合赵逸在书中的表现,我们认为,赵有两重叙事功能:
1.丰富了《洛阳伽蓝记》在时间上的层次感。正如上文所引序言,《洛阳伽蓝记》以昔盛今衰强烈对比展开,时间层次上主要是洛阳在元魏时之盛与东魏时之衰的对比。赵逸作为超越时间界限的神秘人物,多说晋朝洛阳的掌故、风俗、人事,使《洛阳伽蓝记》的叙述时间上推到西晋,使全书时间层次上更深广多样,从而构成三个主要的时间层面:西晋--元魏--东魏。当然结合书中内容,《洛阳伽蓝记》牵涉的时间还可上推至汉,乃至先秦,但主要还是三个时间层面。时间层次上的丰富使作者的"麦秀之感"、"黍离之悲"更浓郁更深远。
2.借赵逸之口抒写自己对历史"失真"的看法,主要见于卷二景兴尼寺,表现出作者卓越的史学观,尖锐讽刺了"贵远贱近"以及今人"生愚死智"的陋习,这种史学观牵涉《洛阳伽蓝记》的写作,值得重视。
总之,《洛阳伽蓝记》在写人手法上体现出卓越的技巧,从史学、文学乃至文化学上应给予高度重视并进一步深入研究。
二、《洛阳伽蓝记》刻画庶民群像的文化意义刍议
丹纳曾说"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这个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就是在它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因为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对于群众和对于艺术家是相同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先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响亮的声音时,还能辨别出群众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丹纳把艺术品、艺术家与艺术宗派、艺术家家族联系起来,进而将其与社会风俗习惯、时代精神联系起来,把艺术家的声音与群众的合唱联系起来。这一卓越见解.对于我们思考文士的雅文学、雅文化与民间的俗文学、俗文化的关系,富有启迪意义;同样,对理解北朝文化的丰富组成、思考各层次文化的关系也有指导意义。
《洛阳伽蓝记》以佛寺为中心、为线索,记录了丰富的文化事项和情趣,记录了元魏洛阳作为三个交汇中心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即黎虎认为的,北魏洛阳是民族融合的交汇点、南北文化的交汇点、中外交流的交汇点。《洛阳伽蓝记》刻画了皇族、仕宦者、僧尼和庶民四大类型人物群像,仅就庶民群像而言,她的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文化背景,代表了怎样的文化意蕴,这里有一些初步思考,深入系统研究尚须时日,当努力为之。
(一)《洛阳伽蓝记》刻画庶民群像,体现了六朝史学的独立、多元发展和关注人物命运的共同倾向
《隋书·经籍志》史部载十三大类著作,"凡史部所记,817种,13264卷,通计亡书,合874部,1 6558卷",其中绝大多数为六朝私家著述。"杂传"为其中一大类,门类多,包罗广,如耆旧、名士、高士、知己、高僧、尼、美妇人、妒妇、童子、道学、列异、七贤、家传(记)等,"通计亡书,合219部,1503卷",另据姚振宗考证又补35种,除寥寥几部外,几全为六朝人著述;十三类中又有"地理书"一类,《隋志》载,南朝陆澄编《地理书》149卷,160家,后任昉又编《地记》,增84家,合244家,大约有山水类、都城类、与宗教和域外相关的地名类、少数民族类、从征记、总志类、州郡地志。而《洛阳伽蓝记》归为第三类。杂传重记历时中的人物,地理书则重人物活动的空间背景和舞台。
史学走向独立,呈多元演进倾向,又多为民间私人著述,取材广泛,关注多类人物的命运,这是《洛阳伽蓝记》诞生的学术文化背景。《洛阳伽蓝记》关注人物命运,关注人的衣食住行,也关注人物的心灵、信仰等精神世界。故写庶民既有鲜活的个人形象,也有作为背景式的人物群像。一方面,《洛阳伽蓝记》上承古代《左传》、《庄子》、《史记》,尤其是近代杂传、志人志怪小说重写人、重写庶民的优秀传统;另一方面,《洛阳伽蓝记》又是开启宋话本、宋笔记体文学、元明清小说戏剧写小人物的先河。与前代作品比,《洛阳伽蓝记》似更关注从文化角度(如宗教信仰、国计民生、民俗)去写庶民群像。从共时角度看,文化是多层面的,我们既应关注宦僚文化、士大夫文化,也应关注处于边缘的民间俗文化,葛兆光治中国古代思想史给我们最大的启迪恐在于此。
(二)《洛阳伽蓝记》借庶民群像展现了元魏丰富的社会生活、风土人情
元魏洛阳有坊里220个,反映洛阳手工业、商业的有卷二景宁寺的"吴人坊"、"鱼鳖市";卷三龙华寺的"四夷馆"、"四通市",同卷菩提寺;卷四法云寺"洛阳大市",四面八市,附二市,共十市;卷五凝玄寺记造瓦之地。
详写在宗教节日(如佛诞日)中的民间文艺、游乐和对奇异物品的喜爱风习。卷一有长秋寺、景乐寺、景林寺;卷二有宗圣寺、秦太上君寺;卷三景明寺、报德寺、龙华寺;卷四白马寺、法云寺;卷五禅虚寺等。
记录民间俗语的有许多,多为活泼口语,在研究中古语汇上颇具研究价值。卷二正始寺全文引用姜质《庭山赋》,半文半白,兼具雅俗文学趣味,可管窥民间文士的趣味。如卷五凝玄寺,冠军将军郭文远,"堂宇园林,匹于邦君。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语,常经文远宅前过,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注:同为禅母双声字,下同)第宅(定澄二母,时为同部)?过佳(见母)!'婢春风出日:'郭冠军家(见母)。'元谦日:'凡婢(奉母)双声(审母)!'春风日:'儜奴(泥母)慢骂(明母)!'元谦服婢之能,于是京邑翕然传之"。双方用双声嘲戏对骂,一个丫头在时风的耳濡目染下,以双声语痛骂对方,写出其个性的率直聪慧,也可管窥到随佛教东传,人们对汉语音韵美的辨析更深细,且普及到日常对话中,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堪与《世说新语》中合平仄的名士对谈"云间陆士龙"与"日下荀鸣鹤"媲美。
其他如卷二景宁寺,有洛阳小市,"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所卖口味,多是水族,时人谓为鱼鳖市也"。卷三正觉寺记王肃由南齐入元魏,"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后"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唯茗不中,与酪作奴",茗"乡曲所美,不得不好","复号茗饮为酪奴"。文中记南北饮食风习不同,茗称为酪奴的由来。
《洛阳伽蓝记》以散笔生动记录了元魏的经济(主要有手工业、商业)、民俗(如游乐民俗、语言民俗、饮食民俗)、民间文艺等,反映了元魏丰富的社会生活、风土人情。
(三)展现庶民群像的信仰和心灵精神世界
侯外庐等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三卷指出:"南北朝是中世纪社会秩序重新改编的朝代"、"佛教在北朝有其国教化地位。"
佛教在东汉初主要由西域传来,在北朝时期,为上层、下层社会所崇信,佛教的传播渗透迅速,深入而全面,而民众对佛教的认识、接受理应成为我们理解佛教文化东传并中国化的一项重要内容,民众的信仰、精神世界理当成为佛教被理解、接受乃至再创造的"空气和土壤",不可或缺。《洛阳伽蓝记》重要的文化史价值之一即在此,书中关于庶民崇信佛教的材料十分丰富,可视为理解北朝民间文化、庶民心态的活化石。
如卷三景明寺,记佛诞之日,人们举行"行像"仪式,写万人空巷、虔诚观瞻的景象,其中描述了中外南北各种民间游乐汇集、众人欢欣的境况;又如卷二归觉寺,载屠夫刘胡兄弟四人皈依佛教的小故事,宣扬佛教好生恶杀,善恶有报的思想,"太常民刘胡兄弟四人,以屠为业。永安中,胡杀猪,猪忽唱乞命,声及四邻。邻人谓胡兄弟相殴斗而来观之,乃猪也。胡即舍宅为归觉寺,合家人道焉"。事虽怪诞,但对庶民崇信佛教影响却大。卷四白马寺记百姓冢上起浮图的习俗,东汉"明帝崩,起祗洹于陵上。自此以后,百姓冢上或作浮图焉",反映了佛教对传统丧葬风习的影响。
总之,《洛阳伽蓝记》作为一部历史、文学、文化名著,值得我们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