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灯火通明,笑语不断,老远就听的里面十分热闹。玉锦进去的时候,只见宽敞的大厅里开了两桌酒席。因为来的也没有外人,所以两桌酒席中间也没有用屏风隔开.加上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本来十分宽敞的屋子顿时变得十分拥挤热闹。
崔府大老爷崔显坐在东边圆桌的上首,旁边坐的是二爷崔昊,他左边坐的是金家二少爷金奕,其下顺次坐着崔家大少爷崔志,崔家二房的两位少爷崔潜崔衍兄弟。崔显端着茶杯,正颔首听崔昊讲生意上的事情,几位年轻的少爷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要开始划拳行酒令了。
大厅右边的圆桌上首坐的是孙氏,旁边依次是金氏和庞氏相陪,浣芸和绣绫崔鸾小姐们挨长幼顺序坐着。秦妈妈和李妈妈正指挥丫鬟们端上水盆毛巾等物,眼见就要开席上酒菜了。
玉锦袅袅先走到东边那桌前,躬身向父亲和二叔行礼,崔昊见侄女过来,忙让丫鬟扶起二小姐来,玉锦微微抬眼,正对上父亲注视的目光,那一直带笑的面孔似乎凝滞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神情,坐在父亲旁边的金奕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那笑容比平时也多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这时秦妈妈已经走过来,请玉锦去西边席上就坐,玉锦规规矩矩的向二舅妈孙氏和二婶娘庞氏行礼,孙氏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哪有这么多礼数!”又笑着向金氏说道:“小时候这丫头就是个皮猴儿似的,现在也成了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了!难为姑奶奶怎么教出来的!”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嘛!”庞氏在一旁接腔道,又上下仔细打量了玉锦一番,“锦丫头今天这发髻倒是别致,是你身边的妈妈梳的?现在倒是不时兴这种高髻了,”
玉锦抿嘴笑道:“是丫鬟们随便梳的!梳的这么高倒是怪累人的!”头上插得那些钗簪,也都是有些分量的。
“二妹妹梳这个发髻,倒是似乎显得像个大人了!”浣芸以一副长姐的口气说道,眼光却是不由的瞟了东边酒席那边一眼,正对上金奕看过来的目光,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庞氏转向孙氏问道:“莫非是京城里又开始流行梳这个发式了不成?”她想着若是京城里流行这个,回去也要丫鬟将自己的发髻梳成这样,若是梳着低髻哪天要是去了苏州城里,别白白惹的那些城里女人的耻笑。
金氏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着说道:“她们年轻女孩子怎么打扮都好看,咱们这些老婆子,要是也这么着打扮起来,不就成老妖精了!”一句话逗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玉锦的座次在浣芸和崔鸾的中间,此时丫鬟仆妇已经流水般的搬上酒菜,金氏先举杯敬孙氏,孙氏也忙举杯还礼不迭。这场宴席有为孙氏和金奕接风之意,所以菜色丰盛,极为讲究。
酒席先上的是四碟菜果,又上了四碟案鲜,红澄澄的高邮鸭蛋,王瓜拌金虾,红焖排骨,糟鹅掌,第二道菜是十二样“嘎饭”,不外乎清蒸烧鹅、水晶膀蹄、柳蒸鲥鱼、爆炒花腰等菜肴;第三道又是“五割三汤”,即五道盛馔和三道羹汤端上来,到此时宴席才算终了。
玉锦坐在位上,轻举朱箸,细嚼慢咽,看上去十分娴静文雅。坐在她右边的崔鸾也是举止端庄,无可挑剔,只有坐在她左手的浣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时的瞟向东边桌上,眼角的余光还不时落在玉锦身上。
这边的女客说话都低声细语,东边的酒桌上倒是热闹了许多。几个年轻的公子们年纪相仿,说的话无外是将要进行的秀才考试。崔显和崔昊低声谈起了织坊和店铺的生意,不时还插话让几个年轻人少喝一点!
宴席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盆热腾腾的鸡尖笋丝莼菜汤,莼菜照常理应该是四月份才上市,可是因为府里的人都喜欢吃这个,崔便特地命人到太湖边上,花钱雇了渔民潜到湖底采了越冬的嫩芽上来,也是因为孙氏好久没回南方了,北京城里可不容易吃到这么新鲜的莼菜,金氏才专让厨房里的人做了这个鲜汤端上来。
站在玉锦身后的碧枝忙盛了一碗鸡尖汤端到小姐面前,玉锦一只手端起正德青花瓷的汤碗,一手拿了调羹去舀汤喝,忽然觉得左边胳膊上一热,她不由的一侧身,只见浣芸丫鬟春晓手里正端碗鸡汤,其中半碗已经洒到了自己的身上。
玉锦虽然穿了件淡粉色的缎袄,但是那汤汁也实在是太热,她不由疼得轻呼了一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倒是将桌上其他人吓了一跳。东边桌上的人也被这边的情形吸引住了,纷纷望了过来。
春晓吓得脸色变得刷白,忙不迭的将手里的碗放到桌上,掏出袖中的帕子去拭擦玉锦的衣服。玉锦强忍着疼,虽然嘴里说着“不要紧”,但还是觉得衣袖里面有些火辣辣的,想来是有了轻微的烫伤了。
金氏变了脸色,狠狠瞪了春晓一眼。她对玉锦虽然满心恨意,但是在外表上还是一派慈母的做派,现在当着孙氏和庞氏的面,亲生女儿的丫鬟竟然烫伤了庶女,这可不是让她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吗?
“真是没有用的东西,连主子都伺候不好!”金氏朝身旁的秦妈妈使了个眼色,便有站在门旁婆子们走过来,架着满面惊慌的春晓往外走。又一脸关切的看向玉锦:“快些回去换衣服抹些药膏,耽误了恐怕要留疤了!”
这时崔显也走了过来,低头看了看玉锦的胳膊,沉声说道:“快些回去换下衣服,涂些药膏,不然时间长了怕要落疤的!”又命桑青快去前面书房里取京城里带来的“雪肌膏”给二小姐抹上。
玉锦心里一暖,抬眼看了一眼父亲,看到父亲那久违的关切之情,不由心里一热。忙点头答应了,又转身向孙氏和庞氏告了罪,便带着碧枝回自己院子里去。出了房门一阵凉意扑面而来,玉锦倒觉得原来被热汤浇上的地方渐渐凉了下来,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小丫鬟采儿在前面挑着灯笼,碧枝沉默的搀着玉锦的手,两人一路无言。快到院门口的时候,碧枝忽然开口轻声说道:“前几日春晓的家里来人,说是要赎她出去呢!”
春晓也算是府里的大丫鬟了,服侍了浣芸好几年,照理说是应该跟着浣芸出嫁去做陪房丫鬟的。可是浣芸对她身边的人过于刻薄,恐怕没有人愿意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吧!
玉锦不置可否,心里却是微微一震,无论春晓是无意还是受浣芸指使,她今天烫伤了自己,只怕是在府里呆不下去了;她侧脸看了碧枝一眼,昏暗的光线下,碧枝嘴唇紧抿,本来清秀的脸庞似乎又消瘦了许多,这丫头这两日究竟是怎么了?
回到房里,碧枝帮着玉锦将衣服换下来,只见左臂上红了一大片,幸好没有破皮。桑青去拿药膏还没有回来,此事房里只剩下了碧枝一人伺候着,玉锦正要让她出去,却见她猛然跪在了自己的面前,不由得一愣。
“二小姐,求您救救我!”碧枝哽咽着一下子哭了起来,那双一向灵活的杏子眼满是惶恐和不安,这时的碧枝哪有的平时的机灵和娇媚,她边哭便向玉锦说出了心事。
碧枝老家就在吴江县附近的一个小村里,从小母亲就病故了,父亲又娶了个后母回来,可是因为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便将十岁的她卖到了崔府做丫鬟,便和家里没了联系。
前年她跟着二小姐从京城回到吴江后,不知怎么的被父亲知道了,从那以后,便时不时的要进府里来,问她要钱补贴家用,说是要养活留在家里的弟弟和妹妹。
“前天父亲又进府来,和我说要赎我出去,打算将我送去给人家做姨娘,”碧枝跪在地上,又忍不住抽泣起来,“那位织染局的副使赵老爷,今年已经六十多了…….”
玉锦微微蹙眉,碧枝原来进府时签的是活契,她家里原是可以将她赎回去的。只是这样的父母也太狠心了些——因为家里贫困,将女儿卖身为奴尚还说的过去;可是把亲生女儿卖给六七十岁的老头做小妾,这个可就太丧天良了!
可是这事她却也没什么法子可想,既然碧枝的父亲当初签的活契,崔家这边也不能活生生的扣着她不让赎回,除非再花钱将活契改成死契把碧枝买进府里,那才能彻底断了她家里人的想法,可这样的大事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做的了主呢?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怎么会穷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玉锦问道,示意碧枝从地上起来说话。
“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家里原来也有一张织机,能纺织些棉布去卖。可是后母进门后,父亲的织机也荒了下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和妹妹,父亲便只能到官局里做零活…..”
玉锦听了默然不语,她也听织坊那边的管事说过,若是去织染局那里做零工,一般工匠的工钱是每月食米四斗,时下的米价是每斗二百五十文,四斗米大概是一百二十斤米,折成银子也有二两五钱了。
这工钱虽然不算多,但是养活一家四口人还是足够的,真不知道碧枝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了讨好巴结自己的管事老爷,竟然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人家做小妾!
“你这事我也没办法帮你,只能带你去夫人面前回禀,求夫人给你一条出路了!“玉锦微微叹了口气,想着碧枝自己就是夫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她有了难处不去求正经主子大夫人,反而来向自己这个没权没势的二小姐哭诉,想来是急糊涂了吧!
“奴婢昨天晚上和大夫人说了此事,大夫人却是劝我依了父亲!“碧枝说着又哽咽起来,“大夫人说那位赵副使好歹也是九品的官老爷,我若是嫁到他家,后半辈子衣食无虞,若是以后再有了子嗣,万一等那边的夫人去了,说不定被扶了正做个夫人也有可能……”碧枝红涨了脸说不下去了。
玉锦只觉得周身一阵发冷,大夫人这话说的好听,表面上是为了碧枝着想,实则是怕得罪了织染局的那位赵老爷罢了。
若是真没有办法帮着这丫鬟也就罢了,可是这么笑眯眯的劝着碧枝往火坑里跳,倒确是大夫人一贯的作风!玉锦不由摸了摸刚才烫伤的地方,抬眼看向碧枝:“那你自己又是什么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