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竟是大夫人那边派过来的,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尽心尽力了!”玉锦听了桑青的气话,微微一笑,坐在了梳妆台前,“姐姐帮我梳头吧,秦妈妈下午既然来过,我等会便到母亲那边去一趟!”
她顺手拈起桌上花梨木首饰盒里一支玉兰花头的簪子,银簪子看上去颜色黯淡,显然好久没有用银粉擦过了。首饰和梳洗用品都是碧枝管着的,看来不知自什么时候起,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渐渐有了各自的心思。
昨日上午碧枝不在房里的时候,桑青将小丫鬟采儿带了进来。采儿才十岁左右,是府里管家安叔刚买进来的,送在这院里不过跑腿打杂,玉锦怜惜她年纪小,便吩咐了桑青不要指使她做什么重活,采儿虽然年纪小,人却比较机灵,谁对她好还是明白得很,外面听到什么话便回来学给桑青听。
原来采儿吃过早饭去厨房打热水,听到厨房里李妈说碧枝只怕在二小姐这里呆不久了,前儿夫人那边的秦妈无意中提起,要讨了她去到大小姐那边服侍,采儿多嘴便问李妈为什么偏偏挑了碧枝去大小姐那院里,碧枝姐姐在二小姐这里不是也服侍的好好的嘛!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采儿站在玉锦面前学着李妈咂嘴挑眉的神态,可真是惟妙惟肖,“你们二小姐本来就不待见夫人的喜欢,前几天是不是因为偷着出去挨罚了?别的我不知道,只是听妙姐儿说,本来给她做的一件新褙子让夫人赏给碧枝了,就是你们二小姐被大夫人责骂的前一天……”妙姐正是大夫人身边贴身的大丫鬟。
桑青本来愤愤的生着气,可是看到采儿那挤眉弄眼的滑稽样子,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笑了几声忙停下来看玉锦的脸色,看她脸色平静如常才放下心来,便故意板了脸骂道:“平时去老爷夫人那边回个话都说不清楚,这时候倒成了唱戏的了?李妈瞎嚼舌头你还当了真,以后不要再提这些闲话了!”
采儿的嘴巴往下一弯,可怜巴巴的看着玉锦,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玉锦抿嘴一笑,从糖匣子里抓了把花生酥糖递给她,采儿便立刻变了笑脸,忙不迭的行了个礼连蹦带跳的跑了出去。
桑青给玉锦梳了个简单的双髻,两边各插上一只蝴蝶形的玉簪,在镜子里看到小姐眉目如画的脸庞,宁静柔顺的眼神,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都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以前经常听唐妈妈说,二小姐的生母赵夫人是多么好的一个主子,可惜生下小姐没有多久就过世了。
老爷虽然也疼爱二小姐,可到底在家里呆的时间短。二小姐今年才十三岁,一个没有了没有了亲娘的小姑娘,身边总共几个得力的人,撵走的撵走,变心的变心,自己就是再想着照拂二小姐,可是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心里虽然感概,桑青面上仍是带了微笑,端详着镜子里的如花秀靥,“二小姐这身蝴蝶穿花的银纹度花裙,和这头上的这对簪子倒是衬得很!”她已经暗暗下了决心,二小姐现在就如同一朵即将绽放的鲜花,自己就是拼了命,也要护着主子不能受到任何伤害的。
玉锦微微一笑,轻轻拉住了桑青的手,“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原本宁静的眼神转瞬间焕发出了熠熠神采,漆黑的眸子似乎看透了桑青的想法,此刻的玉锦哪有往常的懦弱柔顺,分明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姑娘!
“二小姐莫非是早就怀疑碧枝那蹄子了?”桑青眼睛一亮,忙低声问道。只有她和唐妈妈知道,二小姐虽然性格温和,但也绝不是一味懦弱的人。
“碧枝是崔府里的家人,即便是和夫人那边说了我什么,也不过是求其自保罢了!”玉锦慢慢说道,自己年纪虽小,可是唐妈妈在自己跟前教导了这么多年,这世上的人情险恶她并不比别人懂得少!
自从记事时起,每天晚上她蜷缩在唐妈妈的怀里,听唐妈妈讲那些陈年旧事。娘亲赵芷嫣本来出身名门,自己的外公赵明域是国子监的祭酒,为人正直耿介,因为卷到了前朝的政事里被罢官抄家。娘亲那时年方及笄便被家奴拐卖到了青楼里。
自己的父亲崔显原本是外公的学生,和娘亲早有了婚约,外公家里出事后,父亲冒着丢官入狱的风险,多方遣人将娘亲从烟花之地赎了出来并暗地结为夫妻。为了遮人耳目,父亲不得不遵父命和远在吴江老家的大夫人成了亲,直至大小姐出生之后,父亲才将一直住在外面的娘亲接到了府里,对外则谎称纳的二房姨娘,可惜没过一年,娘亲就因为难产而死了。
“老爷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救大小姐可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唐妈妈叹息着,用起了厚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锦那娇嫩的脸颊,“大小姐为了给老爷留下一线血脉,本来不该怀孕的,大夫也曾经说过大小姐身子骨太弱,不适合生养孩子…..”
玉锦静静的躺在镶着螺钿的拔步床上,听唐妈妈将这些陈年往事翻来覆去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对自己的娘亲没有任何印象,除了在父亲书房里看过一张画,上面有个素衣的女子,据说就是自己娘亲的画像。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娘亲的许多事情,比方说她喜欢用茉莉香味的香粉,衣服喜欢素净颜色,对家里的下人一直都很好,又擅长丹青书法,是当时京城里有名的才女之一。
“可是,爹爹既然对娘这么好,又为什么娶了朱姨娘呢?”昏暗的帐子里,玉锦瞪大了亮晶晶的眼睛,向唐妈妈发问道,“还有娘亲既然对下人这么好,为什么外公遭难的时候,那些下人要落井下石恩将仇报呢?我外公家里难道没有别的亲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娘亲被拐卖吗?”
唐妈妈身子明显一震,似乎被面前这个八岁的孩子吓了一跳。她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俏美的小脸,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小小姐,你一定要记住,当时拐卖你母亲的恶人姓严名峤,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大冬天的差点冻死在国子监外,你外公好心把他带回家里,姓严的自愿卖身给赵家做了府里的总管……”
玉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书上说的并不一定都对,读过圣贤书的人,不一定都是谦谦君子。那个严峤一定也读过很多书吧?爹爹也未必是真的喜欢娘亲,要不然他为什么娶了娘亲后还娶了大夫人和朱姨娘呢?下人也好,亲戚也罢,等到危难的时候,那是靠谁也没有用的!
当然这些话她也不会说出口的,爹爹一直忙着在外面做官,府里管事的都是大夫人从吴江老家带过来的人,唐妈妈这个原来的管事妈妈早就名不符实,她虽然年纪小,可是别的下人对唐妈妈的态度从以前的恭恭敬敬,变成了现在的阴阳怪气,她冷眼看着也瞧出了几分端倪——若不是背后有大夫人撑腰,这些下人哪敢如此无理!
还有那个她不得不称为“母亲”的大夫人金氏,九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她,玉锦便本能的不喜欢这个脸上总带着微笑的女人,在爹爹面前,“母亲”总是对她嘘寒问暖,一脸的慈爱。可她总觉得那个温良的笑容便如同唐妈妈给她买的泥做的面具,有种说不出的假。
玉锦九岁那年,得到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银镜子,是金家的二表哥金奕买给她的,镜子光亮可鉴十分可爱。玉锦爱极便偷偷的将镜子贴身藏着,无人注意时,就把镜子放在衣袖里把玩,有一次背对着“母亲”的时候,她偶然间在镜子里看到了金氏望向自己背影的面孔,那眼神里强烈的恨意,那种说不出的怨毒,如刀子一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这事玉锦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唐妈妈和桑青。只是那天晚上回去后,她便上吐下泻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病愈。大病之后,玉锦渐渐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在父亲面前也一改原来的活泼娇憨,变得唯唯诺诺起来。父亲失望感慨之余,便将怜爱的目光投入到小玉锦三岁的妹妹绣绫身上,玉锦似乎也变成了崔府可有可无的人……
“小姐,您脚脖子崴的那么厉害,可怎么去夫人那边?要不偷偷到二门外要顶软轿来?”桑青轻轻的询问打断了玉锦的沉思,微微蹙起眉头。
玉锦转过身来,嘴角微微翘起,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调皮,“坐着轿子去给母亲请安,桑青姐姐是故意要坐实玉锦不孝的罪名吗?”
“可是二小姐您的脚伤这么重……”桑青面露焦虑,二小姐自从九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之后,性情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喜欢的诗书也不愿意再看,只是对绣工和锦缎花样上心,搬回吴江老家来后,小姐得知这里有崔家自己的织坊后,便迷上了去织坊看伙计织布。
刚才就是因为在织坊回来的路上,因为远远的躲避老爷的轿子,玉锦拉着桑青跑进路边的小树林里,却不曾想被树根绊了一下,因此才崴伤了脚。
“今天的事情母亲早晚会知道,刚才也不知道是否被父亲瞧见了咱们……”玉锦看桑青脸色愈加紧张,不由的轻笑出了声,“姐姐你可真是糊涂,这两天母亲正忙着芸姐姐的事情,怎么会分闲心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