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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要的,我都成全

一种难以名状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看着她的眼神既温柔又专注。“你相信吗?我和周静在一起是为了忘记你。”周静,那个班花。苏扬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可我还是没办法忘了你。”他说,“你相信吗?我报京大,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这一天,他送她回家。一路上,三年来的一切重又回到眼前。

聊起高二那年的作弊事件。他告诉她,年级组长老师将他们分开审问时,他始终没有承认她的参与。当时老师把两人的卷子拿出来,选择题都错得一样。他承认是他抄了前座的考卷,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他把责任全部揽过去了,可她却没有坚持住。

她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问他事后为何从没解释过。他说解释有何用,当时彼此都在低谷,为了避嫌也不该再去打扰对方。

她说:“那你不怕我恨你吗?”

他反问:“你恨我吗?”

她未说话,低头嫣然一笑。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曾经的是非恩怨瞬间消散。

他们推着自行车并肩而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

空气里全是幸福的味道。

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在苏扬家楼下,两人相对而立。苏扬强忍着泪水。她知道,祉明考上京大的机会不大。他孤注一掷,只是为了她。可一旦他落榜,他的前途怎么办?

他懂她的忧虑,并不过多安慰,只是拉起她的手,说:“好好准备,你一定要考上。”

她淡然一笑,心想,这有什么难的?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非常的真诚和专注。他说:“我一定会考上的。所以,你也要好好的,不许拖我们的后腿。”

我们,他说的是“我们”。

她感到自己幸福得快要窒息。她抬起头来看他,想问他,可以吻我吗?

但是最终她没有说话。而他却俯下身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她依然仰着头。他看着她,褐色的眸子深远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俯首亲吻她的嘴唇。

她的初吻,在这十八岁的夏天发生了。这么温柔,这么甜美,给了她爱了三年的男孩。一切都美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她什么都不计较了。她会考上什么大学?他会考上什么大学?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一切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她把它们全忘了。曾经的伤感,曾经的畏惧,全都消失了。

只有当下,他们只有当下。

他揽过她的腰,把她整个环抱在胸前,紧紧地。这是他们高中时代的一个句号。有些悲伤,却极为美好。

一辆白色轿车徐徐驶来,是苏扬母亲的车。

而此刻,惆怅和幸福的感觉让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扬!”随后是一记关车门的响声,带着严酷的味道。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与祉明道别,怎样走到母亲面前,又怎样随着母亲上楼的。她能回想起来的只有母亲严厉的斥责:“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你脑子拎拎清好吗?”

“高二考试那件事,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班主任找过我。我还说,我女儿不会这样糊涂的。你还真能给妈长脸啊。”

“你跟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前途?你知道他家是怎样的吗?”

“妈今天把话放这儿,再和他来往,你不是我女儿。”

母亲一路训斥。苏扬只觉泪水流了满面。关上房门前,她听到了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想娶你,让他们家拿出一千万。”这句话弥散到了空气中的每个角落。之后是可怕的安静。

苏扬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脸上的泪已被风吹干。

楼下空荡荡的。

十八年前,祉明的父亲是市青年话剧团的台柱。祉明还在他母亲腹中的时候,他父亲爱上了团里的一个女演员,随后与之私奔。祉明的母亲自杀未遂,祉明早产来到这世上。

祉明曾对苏扬简单地提过这段历史。他当时是一副戏谑的态度,笑说这世上险些就没他这个人了。后来苏扬感叹,若是真没有祉明这个人,世上恐怕要少许多伤心女子。祉明是如何继承了他父亲的英姿、才情、浪漫与不负责任,她无心探究。她只知道,她是宁可世上有他这个人的。直到很久以后,当她为他吃了苦、受了罪、得了罚,当流血牺牲都无法挽回彼此,当最后一切都成往事的时候,她细细回想这些过往,仍然不悔当初。

出乎所有人意料,郑祉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京大。

状元。听到消息的时候,苏扬难以置信,快乐得几乎哽咽。

母亲冷眼看着电视屏幕上的红色榜单,淡淡地对苏扬说:“去了北京不准和他来往。”

“你以为上了京大就有出息?将来毕业一样要出去寻工作。现在大学生不稀奇。你以为工作这么好寻,钱这么好赚?”

“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爱不爱的,有什么用?要过日子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也爱过,爱出啥好结果来了?”

“我不算一个好结果?”苏扬低着头,轻抚着手上的京大录取通知单。

母亲叹了口气,道:“社会很现实的。讲老实话,我让你去北京读书,不是指望你以后赚多少钱,就是让你去提升自我修养、长长阅历。女人嘛,读书、工作都是虚的,找个好男人才是真的。”

苏扬想,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不用问,一定是有钱男人。祉明不是有钱男人。未出生便失去父亲。母亲只是普通工人,生下他后很快改嫁。他从小跟外祖父长大。

母亲又说:“不要觉得我烦。你现在不听话,将来要后悔。那人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你跟他在一起要吃苦的。”

苏扬知道,母亲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相信爱情。继父年长母亲二十岁,有一个儿子,在香港工作。继父在上海开公司,做进出口贸易,花甲之年仍每日早出晚归。这只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模式。

母亲多次教育苏扬,“爱情有什么用?我跟那个赤佬结婚的时候,不也是爱得要死要活的?后来呢,过到一起还不就是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天天吵。到最后婚离了,房子还不分我,为了房子还跟我打官司。”

母亲口中的父亲是个百无一用的赤佬。小学毕业的暑假,苏扬曾见过父亲一次。父亲留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他对苏扬过分地客气,比苏扬更拘谨地领着她走进他狭小的家。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床占了房间的一半。他把唯一一张没有破洞的单人沙发让给苏扬坐,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红红的饮料放到苏扬面前,是那种充满色素和香精的甜味饮料。苏扬留意到整个床底下都塞满了东西。方形的餐桌下也被塞得满满的。窗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塑料瓶。电视机放在了冰箱上。这间昏暗的小房间兼做卧室、餐厅和客厅。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让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上法庭打官司。

苏扬的四下打量让他不安起来,他问她饮料要不要放进冰箱冻一冻再喝。苏扬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时,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进来,穿着邋遢的开裆裤,拖着大鼻涕,手脸都是黑的。父亲让男孩叫苏扬姐姐,男孩冲苏扬龇牙咧嘴地笑,伸手来抓她面前的饮料。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虎着脸走进来,跟谁也不打招呼,抱起孩子无缘无故地开始骂。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父亲手足无措地站着。

很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始终在苏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此后来,尽管苏扬不停地与母亲抗争,在金钱观念上却难以自圆其说。她未曾尝过贫穷的滋味,却也深深恐惧它的杀伤力。

毕业后的暑假,同学聚会。祉明迟迟没有出现。可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创造的奇迹。有人半真半假地逗苏扬,“你俩真是咱们学校的金童玉女啊,天赐良缘,到了京大可要好好谱一段罗曼史啊。”苏扬只是淡然一笑。她什么都不流露。没人知道高考前她和他已互表心迹,就连刘圆圆和肖峰也毫不知情。

人陆陆续续地来,陆陆续续地走。天色晚了,祉明才赶到。只有苏扬、刘圆圆和肖峰还在等他。

祉明一来就说抱歉。自从他考了状元,很多做学生生意的公司找他拍广告、作演讲。他这个暑假忙得不得了。这礼拜又去了一趟广东,今天刚回来。他皮肤晒黑了,人显得更健壮。衬衣的扣子有两颗没系,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膛。他身上有了某种变化,苏扬能感受到,却说不清这变化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似乎远了。

刘圆圆问祉明在外面都作些什么演讲。祉明说是经纪人帮他联系的,去一些中学给毕业班学生作宣讲,指导学习方法。刘圆圆调侃道,成明星了,还经纪人呢。接着,肖峰也与祉明嬉笑怒骂起来。当四个人在一起时,总是他们三个人熟到不分你我,而苏扬总显得有些拘谨,像个局外人。

天黑了,刘圆圆说差不多散了吧,她和肖峰订了晚上的电影。祉明说:“你们先走吧,我和苏扬再聊会儿。”刘圆圆朝两人一笑,仿佛懂了什么,牵着肖峰走了。

一丝陌生的甜蜜划过苏扬的心。

“恭喜你啊。”沉默良久,她说了一句蠢话。

他看着她,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她低下头。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笑法了?

“什么时候去北京,一起坐火车?”她轻轻地问。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成了很自卑很自卑的小女生。

“好啊。”他说,态度不积极也不消极。

“喝点什么?”他问。未等她回答,他就向服务生招手,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咖啡和一盒冰激凌。

饮品送来了。他拿起糖包漫不经心地甩着。她看着他的手,十指修长,关节的棱角优雅而性感,指甲盖是椭圆形的,看上去很温暖。这是她一直认识的他。

而他的脸……她看着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变化。他脸上多了那么一点沧桑和痞气。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便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轻轻地撕开糖包。

“是不是你叫他们打人的?”

“我叫谁打人?”他像是没听懂,往她那杯咖啡里慢慢地撒着糖。

“你们球队的,打了二班那几个男生,拆我自行车的。”

“有人拆你自行车?胆子够大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看着他,说:“我知道是你。”

他浅浅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糖够了吗?”他问。

“刚好。”

“奶精呢?”

“不用了。”她舀了一勺冰激凌,融入咖啡中。勺子在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一缕缕奶油勾勒出甜美的圆弧。

“我……做你女朋友吧。”她说着,放下勺子,看着他。她心跳的节拍全乱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桌上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我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那一瞬间,她窒息了。她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她的手在他的手中轻微地颤抖,她的呼吸几乎停住。

“不过,我得先赚到一千万。”他微笑了一下,打破了先前的庄重。

“什么?”她惘然地看着他。

他把她的手又捏紧了一点,说:“别担心,我会赚到一千万的。赚到一千万了,我就娶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他是真诚的还是在戏谑。他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很好看,眼神温柔得恰到好处。他的表情混合着自嘲、自信、忧伤、力量和野心,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强势,但不露声色。

她突然害怕眼前的这个人。她对他的攻击性、他的深不可测,他身上一切让她着迷的东西感到害怕。

“你还在生我母亲的气?你别往心里去。她说她的,我是我啊。”她的声音很小。

他笑笑,说:“不。你母亲说得没错。社会多现实,多少父母在卖女儿。”

“别这么说……”

“你如此优秀,一千万不贵。”

“……”

“我一定会赚到一千万的,你要相信我。”他又捏了捏她的手,揉揉她的头发,像在哄一个孩子。

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和他一起走到了大街上,正是热闹喧哗的上海夏夜。

他们沉默地走着,一切又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个黄昏。过了许久,她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有种英朗的气质,看上去有些骄傲。她发现自己是这样爱慕他,爱到一颗心在隐隐地痛。

分别的时候,风大起来。他们站在路边。他轻轻地搂着她。她抬起头来看他,想对他说,吻我。他看出她的意图,微微一笑,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胸前,俯首印一个吻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丝丝拂过他的脸庞。

那一刻,未来的种种幸与不幸已有定数。

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别担心,已经有人开始挖掘。营救不会很快,但我怀着希望。

至少现在,我还活着。闭上眼睛,我看到了春日湖畔的雨露、博雅塔的阳光和静园草坪的晚风。我离你那么近,又那么远。

九月的北京起了秋风,空气清新,天蓝如洗。苏扬独自拖着行李,去新闻传播学院办理入学手续。生活新篇章的开启给人一种懵懂的错觉,似乎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报到后的第二天,苏扬去商学院的男生宿舍找祉明。

商学院云集了全国的高分考生,而祉明所在的班级就是传说中的状元班。苏扬惴惴不安地走在男生宿舍的楼道里,拦下迎面过来的第一个人,问他知不知道郑祉明住哪个寝室。

“302。”对方说完,丢下一阵好奇的目光。

又有个男生端着脸盆从水房出来,看了苏扬一眼,便朝着远处某个房间油腔滑调地喊:“郑祉明,有美女找你!”这一声把整条走廊都惊动了。不知是哪个房间又冒出了个大嗓门,喊道:“是不是昨晚‘未名’上的那个美眉啊?”好几个房间都传出了哄笑声。

不料会引起如此大的动静,苏扬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不禁感叹,才入学两天,祉明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便是在京大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苏扬一直往前走,尽量目不斜视,但还是能感觉到一个个房间里探出来的询问的目光。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302。门开着,屋里有三个男生,都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着。

“请问……郑祉明在吗?”她有点泄气,明明看到他不在,还问。

“他出去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书本上抬起头。

苏扬“哦”了一声,不知是走是留。

“你找他什么事?”男生问,示意他可传话,见苏扬犹豫着,又说:“你给他留个条吧,他才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是他的书桌。”

苏扬顺着男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桌十分凌乱,五花八门的书堆了满满一架子。

然后,她看到桌上那本黑色皮面的笔记本,欣喜之下,微微一笑。这个本子是高二那年过新年时,她送给他的。是唯一一次,她赠他礼物。他竟真的在用,在大学的头几天。

苏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开了本子。

又见到他俊秀洒脱的笔迹,苏扬一阵感慨,高二之后便再无机会见到他的字。内容没什么特别,记录了一些待办事项、人名和电话什么的。看来这两天他没让自己闲着。

“昨晚是你在‘未名’上找他吗?”戴眼镜的男生问苏扬。

“什么?”苏扬一边问,一边打量那个男生。典型的京大新生,略显笨拙的精英知识分子气质。

“哦,没什么……”男生话语稍稍一滞,似乎后悔自己多嘴,无奈又继续说下去:“昨晚有个女生在未名BBS上发言,指明要找商学院的郑祉明。没关系,不是你算了,我随便问问。”

是祉明的某个暗恋者吧?谁知道呢?苏扬苦笑了一下。他这个人,到处留情。有个把痴情女子在网上寻他有什么稀奇?

苏扬正要把本子放回原处,里面却掉出两张纸。拾起来,竟是两张火车票,上海到北京的,时间是两天前。一张检过票了,另一张没用过。

她盯着火车票呆了几秒,想起那日在咖啡馆她随口的约定。他竟然真的买了票,她却失约了。而他一个字都没提。

当时母亲给苏扬买了到北京的机票,亲自送她到机场。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叮嘱她,要长进些,别交些没前途的朋友。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写着“为你好”,让苏扬不忍反驳。

母亲不知道,从十六岁开始,祉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莫说前途,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可什么是一切?一切包括什么?提笔给祉明留言的时候,苏扬心中思潮起伏,全然未觉屋里静得只剩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祉明的三个室友正躲在各自的书本、报纸和电脑后悄悄观察她,想看看这个痴傻的姑娘要如何给自己的爱情故事开头。

苏扬悬在空中的笔终于落下,酝酿过的话一句都没写,仅是留下了手机号码。

从那天起,苏扬的日子就不正常了。她总是频繁地查手机,看是否有错过的来电,甚至半夜醒来也会这样。那一年手机刚开始普及,苏扬多么希望她的第一部手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祉明的,多么希望她存下的第一个号码是祉明的号码。

她怀着灼热的疼痛在盼望祉明的来电。可他从未与她联系。

她又去他的宿舍找过一次。他还是不在。他的桌子杂乱无章,书堆了半米高。椅子上一层灰,显示出其主人多日不归。她黯然离开,心头的忧虑日渐加深。

期中考试过后,同宿舍楼里的一个上海女孩邀请苏扬去参加同乡会,据说同届的上海学生都会参加。怀着一丝希望,苏扬去了,却仍没见到祉明。

尽管祉明不在场,可苏扬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起他皆是津津乐道。

听下来,祉明又成了个张狂的家伙:得了新生奖学金,却经常旷课;参加数学建模竞赛得了一等奖,却不出席颁奖;加入了学生会,做文化部干事;有人在影协、风雷社和轮滑协会见过他,很活跃、很开朗的一个人,跟谁都自来熟。还有人说,追他的女生一打一打的,他跟谁都挺暧昧的。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

大家对他的评价是:天才、花花公子、骄傲的人……

有人问:“郑祉明从来没参加过任何此类的聚会吧?”

“是的,从没见过他。”

“人家是大忙人呢,状元嘛。”

“人家忙着泡妞呢。”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又有人问:“苏扬是不是跟郑祉明一个高中的?”

“什么?”苏扬正在走神,又匆忙答道,“哦,是的。”

“那他高中里也这样吗?”

“什么样?”

“逃课,泡妞,神龙见首不见尾。呵呵……”又有好几个人跟着笑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苏扬,希望从她身上盯出点什么。

苏扬根本连魂都不在身上。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不知他们在乐什么。

大家很快认定,这个考了榜眼的女生就是个书呆子,想跟她打听郑祉明的事简直没可能。

想打听郑祉明的人,苏扬身边就有一个——她的下铺,叶子青。

女生,尤其是大一女生,很多会习惯中学时代的相处方式,结伴上课、吃饭、去澡堂,同一宿舍要好的女同学常常形影不离。

苏扬身边,叶子青就是这样的朋友。

叶子青是湖南人,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笑容甜美,浑身散发出生机勃勃的活力。她是音乐特长生,校合唱队成员,热衷于社交及各种校园活动。

苏扬试图与叶子青保持距离。可在与人交往中,苏扬偏于木讷,时常不知如何拒绝他人。尤其是面对叶子青这样直接火热的友情攻势,她只能顺从。

十月的某一天,专业课上,叶子青与苏扬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到乏味处,叶子青忽然凑到苏扬耳边悄悄问:“嘿,轮滑协会的那个郑祉明你认识吗?”

“谁?”苏扬一怔。

“一个叫郑祉明的男生,你们上海的,挺帅的。”

“哦……知道。”

“哇!介绍给我认识好吗?”叶子青搂住苏扬的胳膊。

“你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叶子青扭了一下肩膀,说:“哎哟,今天轮滑协会招新人,好多人啊,我都没能和他说上话。哎,他真帅啊!”

“还行吧。”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叶子青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高中同学呗。”苏扬保持漠然。

“哇!”叶子青将苏扬搂得更紧,“那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苏扬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高中时有一个,现在不清楚。”苏扬只好这样说。

“高中的那个分手了吧?”叶子青笑嘻嘻地盯着苏扬。

“不知道啊。”这是谎话。

叶子青诡秘一笑,又把苏扬搂紧了一点,说:“高中里那个女朋友,不是你吧?”

“不是。”这是实话。

“我就知道不是你。”叶子青乐了,又补充道:“一看你就是那种好好读书的乖乖女,肯定不会早恋的了。”

苏扬笑笑,心想你知道什么。

正在讲课的老教授察觉出她们在低声交谈,轻轻敲击讲桌提醒课堂纪律。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立即收敛,低头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叶子青还是忍不住转向苏扬,压低嗓音宣布:“我决定了,我要把郑祉明追到手!”她微笑着,在课桌下做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

上课、听讲座、旁听其他院系的课程,是苏扬初入大学时做得最多的事情。

高考前填写志愿,苏扬的第一志愿填的是数学系。从小苏扬就擅长理科,尤为喜欢数学。她喜欢这门学科朴素、清洁、本原,同时充满趣味与奥秘的属性。它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不含有欲望、利益、虚伪、矫饰、夸大、暧昧的因素,亦不模棱两可。探寻自然及宇宙万物本身的规律和法则,在苏扬看来,远比了解由人构筑的世界有趣得多。

志愿是母亲替苏扬改过来的。从小到大,苏扬很少拂逆母亲的意思,在读书这件事上,自然也由母亲做主。如今的时代,很多父母希望孩子读实用性强、就业前途广泛的专业,如医学、法学、经济等等。母亲倒不看重这些。她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做什么好工作都不如嫁一个好男人。所以她让苏扬去念新闻传播学院——一个需要时时与人打交道,深入了解社会的行业。媒体行业,是一张大渔网。母亲的想法很简单:与其成为医生、律师或者金融机构高管,辛苦工作,营营役役积累财富,不如在一个平台上,去认识并结交更多高于这些行业精英的真正成功者。毕竟,要靠文凭吃饭,女人是要累死的,不如只拿文凭当嫁妆。

至于苏扬感兴趣的学科诸如数学、天文、考古、艺术,在母亲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苏扬并未争执,接受了母亲的意见。做媒体?苏扬暗自发笑,恐怕她不是这块料。从来都难以做到世故和圆滑,也很少成功地撒谎。不过无所谓,大学反正是个自由的地方。应付一门课业并不困难,她会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然而,直到这一刻,入学后第三个月,当苏扬终于等来了祉明的电话,她才认清自己。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听课、听讲座、学科学或者搞艺术。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与他恋爱。

看看吧,这一刻,窗外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美好秋日,窗内是中世纪艺术史课堂——讲早期的基督教与拜占庭艺术,是苏扬最感兴趣的课程。她专注地听讲,做详细的笔记。此时,读书学习于她还是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情。

而下一刻,当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当她低下头,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周围的世界瞬间就定格了,安静了,一切都不存在、不重要了。这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还有她手中的电话。

第六感告诉她:是他。

苏扬躲到桌子后面,按了接听键。

“嗨。”电话里是一副深沉而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苏扬,好久不见。可有空见面?”祉明的语气平淡自如。

苏扬的心跳全乱了。犹豫了一下,她说:“我在上课。”

祉明的声音爽朗而霸道:“上什么课啊,出来吃饭。我在东门麦当劳等你。”

一瞬间,苏扬几乎要哭出来。她在他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爱他、信他、听从他、跟随他,她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这是她进大学后第一次翘课,就是为了他。

走在路上,苏扬感到喉咙哽咽。他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三个月。给他发邮件,毫无音讯。为他写诗,也无只言片语的回复。他对她如此冷酷。

她回想起这些日子是如何地煎熬与难耐,委屈得心酸。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爱他。可现在,他一来找她,她马上彻底原谅他了。

无论他消失多久,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发出召唤,她立刻抛下一切奔向她。

北京的深秋已经很冷。苏扬走进东门外的麦当劳餐厅,看到祉明坐在靠窗的座位,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他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连帽呢大衣,前襟的一排木扣子留了两颗没系,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帅气是帅气,却有些过于招摇。

她盯着他看。他笑起来,说:“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她微微一笑,指指他身旁的运动包,问:“这是什么?”

他把运动包的拉链拉开一点,露出里面的头盔、护具和球杆。他说:“我加入了冰球队。”

“冰球?”她很吃惊,“我以为你会加入足球队。”

他笑笑,不作解释。“吃点什么?”他问。

她看着食物单,什么都没看进去。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或者热烈拥抱,一切都太平常了,他连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她对吃没什么讲究。他一人去点餐,做主要了两份套餐。其中一份是儿童餐,附送一只大头狗绒毛玩具。这天的款式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大头大眼,眼皮耷拉着,看人的眼神可怜兮兮的。

他把玩具狗放在她面前,笑着说:“送给你。”像在逗一个孩子开心。

她心事重重,苦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并不希望他只是把她当成个小女孩来宠着、哄着。

“你这几个月在忙什么呢?”她问。

“你是问我怎么一直没联系你吧?这几个月我到处演讲呢。”他一边大口嚼汉堡,一边说道:“快吃啊,一会儿凉了。”他的普通话完全变成了北京味道。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您成北京人了?”她也模仿着京腔跟他打趣。

“上海人讲北京话,多酷。”

“怎么未名上海同学聚会从来看不到你?”

“无聊的聚会,有什么好参加的?”他还是那么狂。

“考了状元就目中无人了?”

“跟这没关系。我不喜欢那帮人,整天嚷嚷北京这不好那不好,太狭隘了。他们才叫目中无人呢。所以未名的上海版我也懒得上。”

她“哦”了一声,又问:“我发给你的诗,你看过吗?”

“看过啊,写得不错。”

“你怎么老也不给我回邮件啊?”

“你写那么多,打算当个诗人?”

“如此个人化的写作,没什么商业价值的。”

“那不一定,好好写。”

她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写给你一个人看而已。”

他看着她,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换了话题,说:“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

“什么事情?”

“我进了学生会文化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其实她知道。

“下学期我想组织一点活动。轮滑赛和街舞赛,现在大三大四那帮人都忙着找工作,忙着出国,我想早点把担子接过来。”

她看着他,不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能在未名的轮滑版和街舞版申请成为版主吗?这两个社团现在都在壮大,我想接管。网络上得有我信得过的人,以后做事会比较方便。”

“怎么还有这样的争斗?社团不就是玩玩吗?”

“你不懂。”

她笑起来,“我是不懂,所以你找错人了。”

“管管论坛总会的吧?”

“会是会。”她说,“但我就只会删删帖子,加点精华什么的。”

他笑道:“会删帖子就够了。”

“你不会是看上文化部部长的位子了吧?”她问。

虽然她也不大懂这些,但觉得祉明为了学生会啊社团啊之类的事大费脑筋实在可笑。他以前就这样,要当班长什么的。当了有什么用?

他说:“我要当学生会主席。”

她浅浅一笑,既无惊讶也无兴趣。她只觉得他遥远。

“我听他们说,你常常翘课?”她不想再听他讲学生会的事情。

他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从哪儿打听了我这么多消息。他说:“我一直在外地演讲。已经讲了几十场,整个华东华南跑遍了。”

“少误人子弟了。你整天不学习,能讲出什么东西?”

“你真该去听听我的演讲,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看着他。他突然变得好成熟,有种温暖的智慧洋溢在他脸上,说不清楚,但让她感动。

“你快吃啊。”他替她打开汉堡盒。她的食物还完全没动。

“那你不上课?学分不要了?”她问。

“唉,考试能过不就行了。”

“旷那么多课,还能过吗?”

“不过的重修呗。”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重修?两百块一个学分。”

“我演讲一场就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啊。”

这时,她蓦然又想起了那个“一千万”的话题,于是开玩笑似的说:“挺能挣的啊你。准备赚到一千万娶我啊?”

“那可不?”

“有人看到你跟别的姑娘一起吃饭、看电影,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他那个有点坏又有点暧昧的笑又浮现出来。他说:“就吃吃饭,看看电影,你介意啊?”

“就吃吃饭,看看电影?”

“其他程序嘛,该走的都走一遍了,走完一遍就分手了。”

她瞪着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玩世不恭了?

“快吃,全都凉了。”他说。

她双手握着汉堡,低下头咬了一口,却食之无味。吃着吃着,她的眼泪簌簌而落。

“怎么了你?哭了?”见她真委屈了,他伸过手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说:“我跟你开开玩笑,你别哭啊。”

她还是哭。他继续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哦。早知道我媳妇这么小气,我就不跟那些姑娘来往了。媳妇不哭,不哭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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