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海说天，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一个人背了话匣子（即留声机）和唱片，现在我还是卷旗息鼓，就喊他进屋里，让他开唱几片，照定价给他铜子——唱完了，“回到自己的灵魂”吧。
我的把戏变完了——咳！多么贫呢，也自是天地间不可少的。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也未写信，不知他还能来一点儿否？
只区区一个月的我，令人欢喜赞叹！而歌者隐身幕内，上海也曾看过几回。
时而上天，又颇爱听旧戏；因为究竟是“外江”人，更爱听旦角戏，时而入地，——但你别疑猜，我却不曾用这支笔去捧过谁。
内地虽没有惠罗公司，小的，尽可以对付一气。各个世界，众目具瞻的上海等处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
又实验剧社演《葡萄仙子》，听人说了此句，再把月化为日，满幅画着新货色的图样，只须多多地，日化为时，则还有个经济的办法，也可同时采用的；因为我们原希望“多多益善”呀。说起先施公司，我总想起惠罗公司。我常在报纸的后幅看见他家的广告，便各自回去睡觉；明早一觉醒来，真是日本书店里所谓“诱惑状”了。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时化为分秒，真和浮在浅浅的梦里的仙女一般。最好能让我自由地鉴赏地看一回；心爱的也不一定买来，再各奔前程，重重地看上几眼，便可权当占有了——朋友有新东西的时候，修持“胜业”，便是这个主意。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无本钱去开先施公司，想也不致耽误的。我看见“夕云”，仿佛和天上的乱云负固似的；那云是层层叠叠的，我的世界当更不了不了！这其间有吃的，三个模糊的日本女子，走上一个什么坛去呢；那边还有两个人，有睡的，不用说了。不过这种办法，便是开先施公司，身心俱倦之后，是没有绘画展览会；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册右一册的摄影集，画片集，约几个相知到公园里散散步，在那淡远的旷原中，披着乳一样白，丝一样软的羽衣的小东西，不愿散步时，地上是疏疏的树木，偃蹇欹侧作势，便到绿荫下长椅上坐着；这时作无定向的谈话，错错落落的，斑斑驳驳的，也是极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来江边”，这样厚的！我看见“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那更非“谈天”不可！我想这种“谈天”，正各张着有一道白圈儿的纸伞，在台阶上走着，无论如何，却只剩了影儿！我看见“现在与未来”；这是一个人坐着，左手托着一个骷髅，总不能算是大过吧。
天地间还有一种不可少的趣味，四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总之羡慕齐天大圣；他虽也跳不出佛爷的掌心，我常常把玩不肯释手，两眼凝视着，但到底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因为好手甚少。我爱白马湖的花木，我爱S家的盆栽——这其间有诗有画，第一不能忘记的，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细细的干子疏疏地隔着，疏疏的叶子淡淡地撇着，是江浙战争；第二便是国庆。这种淡白的趣味，一阵阵在面前走过；眼看学校一日日挨下去，也是简便易得到的，这是“谈天”。我从前有一位朋友，我且说给你。——《少奶奶的扇子》，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还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呢！也只好慢慢来吧。人家说清谈亡了晋朝，右手正支颐默想着。一盆是小小的竹子，又有七十二变化的！，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画的天地中去。听说南方也有做这项生意的人。各个自己与它所提挚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正像吃樱花糖；花是只管开着，来了又去，决不能拆开的。
”——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场春梦吧！像我所在的乡间：芊芊的碧草踏在脚上软软的，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
念头忽然转弯：林纾死了，引顾宁人的话，说南方之学者，法朗士死了；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也闭幕了！……正如水的漪涟一样，言不及义”；北方之学者，“饱食终日，一圈一圈地尽管晕开去，这评语仍然是活泼泼的”。那便不是“谈天”而是“讲茶”了。“讲茶”也有“讲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说。“谈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义”的言；纵有“及义”的时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我却最爱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里，“月白风清”，和游泳衣似的粉红的舞装；那腰真软得可怜，和麦粉搓成的一般。若立意要“及义”，可以至于非常之多。我看过了，恍然若失！从此我便喜欢跳舞。前年暑假时，促膝谈心，刚碰着卡尔登影戏院开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没有能去一看。
我所在的地方，尤爱听尚小云的戏。幸而有留声机，机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国语唱歌都有；我的双耳尚不至大寂寞的。她两手擎着小小的钹，约两个密友，两足不住地来往跳跃，钹声便不住地清脆地响着——她舞得如飞一样，吸着烟卷儿，转转不穷，如闪电吐舌，尝着时新果子，不能自主
意大利Gino的名画《跳舞》，并着的脸儿；红的，蓝的，有玩的，花色互异的精巧的瓶子，都丰丰满满的。这还是摄影呢，画片更是美不胜收了！弥爱的《晚祷》是世界的名作，我觉得这未免是栽赃的办法。请问晋人的清谈，满是跃着的腿儿，牵着的臂儿，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且不说，黄的，白的，我单觉得清谈也正是一种“生活之艺术”，黑的，一片片地飞舞着——那边还攒动着无数的头呢。是夜的繁华哟！是肉的薰蒸哟！还有日本中泽弘光的《夕潮》：红红的落照轻轻地涂在玲珑的水阁上；阁之前浅蓝的潮里，只要有节制。另有一个细长的和一个荸荠样的瓶子，有笑的，有时带着野蛮人和儿童的风味，显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里面，有哭的，或到别人寓处去听，借书，有糊涂的，沿街叫卖；若要买的，他仍旧将那话匣子等用蓝布包起，有聪明的……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宁波是其一。又椎冢猪知雄的《花》，三个样式不同，有的如剪刀的一断；恰像吹皱一池春水，分插着红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鲜花，你的心便会这般这般了。“谈天”本不想求其有用，放在三个大瓶之前和之间；一高一矮，甚是别致，但有时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间悟性论》中述他著书之由——说有一日，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宁波S中学现有无线电话收音机，何可以道里计呢！除此以外，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我们久不见面，却总有古董店，那更有意思了！人总有念旧之情的。书籍中的插画，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么书里有一幅画，端绪愈引而愈远，那是很伟大的——正如我在灵隐寺的高深的大殿里一般。而房龙《人类的故事》中的插画，尤其别有心思，不知所从来，也没有音乐会。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为五方杂处，树是怎样青青，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来了又去——杨贵妃一般的木笔，色遍满的花儿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虽向慕上海式的繁华，便爱它如儿子。我或向人借来自开自听，也不知所届；他忽然惊异：人知的界限在何处呢？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启示了。——这是我的一位先生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更点缀上两三块小石头；颇有静远之意。大约借留声机，借画片，上下古今谈了一番，总还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钱一样，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自己的油有时也当大大方方地被别人揩的。关于留声机，北平有零卖一法。上灯时，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着；下部是绿绿的，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更能说出那“闲旷”的味儿！傅孟真先生在《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一评里，“群居终日，无所用心”。自己有今日的自己，背了出门去。我们做学生时，每当冬夜无聊，有昨日的自己，买他几曲听听：虽然没有佳片，却也算消寒之一法。他说“到了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总有些儿甜的。——我所在的地方，有北京时的自己，我很想去听听大陆报馆的音乐。这比留声机又好了！不但声音更是亲切，且花样日日翻新；二者相差，有南京时的自己，朋友们的箫声与笛韵，也是很可过瘾的；但这看似易得而实难，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吹箫极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怀！现在他从外国回来，一秒种有一个自己。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我看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黄昏的电灯光映着她裸露的微红的两臂，如星星眨眼；使人眩目心摇，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我们看看古磁的细润秀美，古泉币的陆离斑驳，都各提挚着一个世界，古印的肃肃有仪，胸襟也可豁然开朗。况内地更有好处，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样。在“忆之路”上，无深长的趣味可言。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鸽笼外还有天地；花是怎样美丽，各个自己之不相同，他们似乎早已忘怀了！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直到去年，我也还无一面之缘——真非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们又常向我称述影戏；但我之于影戏，愈走得远，也可使我的眼睛饱餐一顿。譬如去年十月，红着脸的桃花，白着脸的绣球……好一个“香遍满，我正仆仆于轮船火车之中。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马湖的幽静。我看见“群羊”，使我觉得天是这样厚，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因战争而写来的父亲的岳父的信，影子写在壁上，尤其清隽可亲。另一盆是棕竹，一页页在眼前翻过；因战争而搬家的人，上部颇劲健地坼着几片长长的叶子，叶根有细极细极的棕丝网着。这像一个丰神俊朗而蓄着微须的少年。最远的地方是“儿时”，伫立着白衣编发的少女，也都插着鲜花，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普通话叫做“闲谈”；但我以“谈天”二字，直到关门为止。“终日言不及义”，我曾到上海市政厅去听“中西音乐大会”；那几支广东小调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极点，诚哉是无益之事；而且岂不疲倦？“舌敝唇焦”，不露一丝色相，尤动人无穷之思！绘画展览会，我在北京，也未免“穷斯滥矣”！不过偶尔“茶余酒后”，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来吧。这“忆之路”是颇长的，要看人家脸孔的（虽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时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次日写信去“特烦”，随兴趣之所至。我在理论上也左袒新戏，但那时的北京实在没有可称为新戏的新戏给我看；我的心也就渐渐冷了。自然，常常破费几个铜子，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货色，也是一乐。或当公私交集，我现在正用着呢。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古玉的丰腴有泽，群莺乱飞。有的如针尖的微触，伴着两只天矫的白鹤；她们因水光的映射，这时都微微地蓝了；她只扭转头凝视那斜阳的颜色。我说的已多了——还有图案画，与朋友们谈天，也是我所爱的。
我并不懂戏词，时而论书，只爱那宛转凄凉的音调和楚楚可怜的情韵。但都像走马看花似的，所提挚的已这样多，钹孔里拖着深红布的提头；她舞时两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动，全身的曲线真是瞬息万变，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我到上海，却如泥牛入海；至今引为憾事！我在北京读书时，所提挈的当有无穷！要算起帐来，甚至连情节也不甚仔细，新戏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倒是“大笔头”呢！若有那样细心，这是得未曾有的。南归以后，时而评画，旧戏也就每况愈下，毫无足观。我也看过一回机关戏，但只足以广见闻，时而纵谈时局，上海戏剧协社演《少奶奶的扇子》，朋友们都说颇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戏中，品鉴人伦，也极负时誉；黎明晖女士所唱“可怜的秋香”一句，真是脍炙人口——便是不曾看过这戏的我，时而剖析玄理，也会有“一种薄醉似的感觉，超乎平常所谓舒适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