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她说,此生未恋,哪有来生。
她与他的距离是一张纸,他与她的距离是一整世。
屋外草木葳蕤,她倚着窗子,任月光洒满她的肩头,她看着自己的手,烛火留下的印记如一颗饱满的红豆。
她盯着手指出了神,忽然忆起街口曾有人吟诵汉地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暗淡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她想去找他。
拉藏汗听说仓央嘉措被哲蚌寺的僧人劫走,怒不可遏,亲自率兵赶到了哲蚌寺。寺门已经关闭,外堂站满了手持金刚杵的武僧,他们瞪红了双眼,毫无惧意。寺外是铺天盖地的蒙古骑兵。
一门之隔,风声鹤唳。
仓央嘉措端坐在经堂上,几名武僧护卫在他身旁。他轻声问道:“外面有多少追兵?”
一名武僧回道:“不过一千人,我们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佛爷请安心。”
仓央嘉措点点头。那个夜晚,他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叫嚣、呐喊之声,对于结局,他其实早已了然。
拉藏汗是蒙古的汗王,攻下一座寺庙易如反掌,哲蚌寺的僧人心知肚明,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他们心中的达赖佛。
仓央嘉措说:“我在此只有一愿,希望能在拉萨城中找到卖杂货的三央,告诉他我的处境,让他去告诉达娃卓玛,此路凶险,恐难再见,定要先断了情。”
僧人们沉默着,齐齐地跪下了。
自从布达拉宫发生政变,整个拉萨便陷入一片混乱。流言四起,如虫灾过境,人们的信心被一点一点啃食。
比如,第巴桑杰甲措被杀了,残忍的拉藏汗是用小刀一点点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比如,六世达赖喇嘛是妖孽转世,不是真的达赖。
比如,六世达赖喇嘛已经被拉藏汗抓走了,说是要移送京城处理。
……
三央听到这些时,因为涉及到仓央嘉措,他条条都不敢放过,尤其是那些恐怖的、不祥的,他总会深深地烙在脑海里。
布达拉宫里发生了大事,不用看,听听也都知道了。
三央关了店门,他本想在店里召集些朋友,一起去营救仓央嘉措,可拉藏汗的府邸戒备森严,要想混进去并不容易,而且若贸然施救,仓央嘉措的达赖身份是真是假就更难说清了。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哲蚌寺的僧人劫走了仓央嘉措的消息,三央想到是护法僧劫走的,长舒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紧张起来,拉藏汗岂能就此罢休?
三央夜不成寐,茶饭不思,每天只是望着夕阳,恨不能从太阳中望出一个仓央嘉措来。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时常出现幻觉,觉得眼前的夕阳变成了一口钟,一口邬坚林尚未换下的破铜钟,嗡嗡作响。
他有时会看见,幼年的自己在教仓央嘉措放牛。
他有时会听见,次旺拉姆阿妮说,要照顾好仓央嘉措。
他还会闻见,故乡酥油茶的香气。
……
当所有的感觉消失后,剩下的就只有沉重的黑暗。
三央醒了,听见窗边有人低语。
他抬头望去,是位喇嘛,他起身想请他进来,对方却摆摆手。
喇嘛的语速极快,但字字清晰。
大量的信息涌进了三央的脑海,他迅速地记了下来。
三央来到了达娃卓玛家。暮色四合,世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自从六世达赖被劫走后,整座拉萨就像浸在了水里,死气沉沉。
三央还没开口,达娃卓玛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三央低着头,说道:“仓央嘉措,此去路途遥远,只怕凶多吉少。”
达娃卓玛说:“我知道,我知道……”
三央最后说道:“仓央嘉措让我转达,还是断了此情。”
达娃卓玛似乎没有听到,她点燃了一盏酥油灯,然后把手指伸到了火焰里,灼热的火苗将皮肤烧得嗞嗞作响。三央大吃一惊,赶忙拉开了达娃卓玛。
达娃卓玛说:“听说只要把酥油灯上的火焰取到手,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人了。”
三央不知如何作答。达娃卓玛继续说道:“他于我,是这灯火,没了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夜。现在,他在水深火热中,就像这滚烫的火,我是一定要去的,即便我要被焚为焦炭。”
月下弦,再也没了往日繁盛的光芒,黑暗充斥着大地。三央与达娃卓玛一起赶往哲蚌寺,路上空无一人,乌黑绵延的树木簌簌作响,他们小心地呼吸着,肃杀的气氛越来越近。到达哲蚌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数不清的士兵团团围住了寺庙,叮当作响的兵器冒着点点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三央和达娃卓玛沿着崎岖的山路绕到了寺的后面,这里背靠大山,地势险要,驻守的人很少,此时就只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士兵把守。围墙与山崖相邻,逼仄的空间甚至听不到风声。三央搭起双手,示意达娃卓玛踩着攀上围墙。
那墙极高,达娃卓玛伸长了手臂也还是摸不到头。
她心急如焚,于是咬了咬牙奋力地向上一跃,结果没有踩稳,整个儿摔了下来砸在了三央身上,两人乱作一团,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卫。打盹的猛兽清醒了,发出示威的呜呜声,只一会儿,四面八方就涌来了无数士兵。
三央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滞了,又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是杀戮的前兆。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达娃卓玛,那双闪亮的眸子,正如烈火般熊熊燃烧,毫无畏惧地望着逼近的士兵,三央的眼睛湿润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仓央嘉措失去仁珍旺姆时的失魂落魄,失去阿妈,失去玛吉阿米时的万念俱灰。他的一生是那样身不由己,已经失去了太多,难道现在还要眼看着他再失去达娃卓玛吗?
往事一件件呈现,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感觉胸口在发热,那是已经无法再说出的万语千言。此刻,他多么希望能亲口告诉仓央嘉措,纵然万事休矣,你依然光芒万丈。他冷静了下来,迅速地蹲下身,将达娃卓玛再次托举上自己的双肩,然后站了起来垫着她够到了墙头。
一段索命的钢链套住了三央。达娃卓玛还差一点就能翻过去了,三央腾出双手,奋力地一推。
姑娘如一卷红绢般飞了过去。
她没有机会再看三央,看他把她推过围墙的一刹那露出的灿烂笑容。
风带来了寒意,吹过三央的肩头,成群的士兵扑了过来,沾染了血腥的尘土在空中飘散。他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猛兽,身体直直地贴在朱红的墙壁上,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一柄战戟朝天划过,没有死亡前的呐喊,就连肉身倒下时的声音也被嘈杂盖过了。片刻的骚乱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达娃卓玛靠在墙壁的另一侧,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三央,三央。”她的世界里,除了兵器的摩擦声,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她的双手紧紧按在朱红的墙上,她想推翻这牢笼,救出三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除了那双被染红的手,她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达娃卓玛见到仓央嘉措时,抑制不住放声痛哭,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
达娃卓玛举起了手。那双朱红的手,在昏黄的酥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刚从血泊中捞出的一样。仓央嘉措皱起了眉,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不看达娃卓玛,把头扭向了一边。
“三央死了,你知道吗?为了让我来见你,三央死了。”
仓央嘉措仍然从容地坐着,诵念着经文。
尘世里的爱恨情仇都已经远离了,至此,只剩静默等待。
传说,人在走上轮回之路前,若是心有执念,就会再次来到人世。
仓央嘉措在哲蚌寺时经常做噩梦,梦见拉藏汗的骑兵冲过来屠杀寺中的僧人。正午时分,一个小喇嘛照例到仓央嘉措的卧房里点燃一支檀香,檀香飘出缕缕青烟,散发着幽香的味道。
仓央嘉措闻着熟悉的檀香,头越发沉重,终于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南方的堇草,家乡的牦牛,碧绿的青草重重叠叠地盖过了大地,一个放牛的孩子坐在山坡上,冲着他喊,阿旺诺布,阿旺诺布……
仓央嘉措立刻跑了过去。
放牛的孩子竟是三央,仓央嘉措一下子呆住了,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三央说:“阿爸卖掉的那头颈上带白毛的小牛,自己跑回来了。阿爸气坏了,说要再把它送回去,我耍了个小聪明,把牛给藏起来了。”
三央说着就要带仓央嘉措去看那头牛,仓央嘉措愣在原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三央,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三央慌了,努力地想办法逗仓央嘉措笑,他装成小牛在地上爬,哞哞地叫着,仓央嘉措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
梦中的泪水没有味道,他在恍惚中被人摇醒,是达娃卓玛。
他看着达娃卓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终于明白,凡是与他命运相关的人,最终都要被黑暗绞杀。
退无可退,不如断了情缘。此后,即便他侥幸能活下来,能给达娃卓玛的,也不过是一颗冰冷绝望的心。
两个人,一盏灯,门窗紧闭,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
外面人喊马嘶,灯火通明。
仓央嘉措放下手中的佛珠,连同袖子里的铜铃也一起放下了。
他说,此去艰难,若是逃过一劫也不能归于尘世。
她说,曾经的誓言都是虚妄的话,连她这条命也将没了。
他说,情不过一世。
她说,此生不能相守何谈来生?
他说,情,相见不如相念,相念不如怀念。
她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说不过她,不再和她争,这样的辩论只会让她陷得更深,他心中不忍。
他走到案前,颤抖着手写道: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他卷起宣纸,递给了她,那是一纸契约,那契约给不了她幸福,也给不了他们未来。
她颤抖着接了过去,眼前是万丈悬崖,他已经跳下了。她读了一遍,心中有了决定,她也要一同跳下。
三天三夜,寺中的僧人极力拼杀,箭矢仍旧划破了长空。他走到了院子里,那扇紧闭的门多了很多斧斫的痕迹,夜空中再次呈现出异象。僧人们都已经很疲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很淡,只有在深夜时才能闻到,气味如细微的虫蚁般沿着窗子、门缝悄悄潜入人的口鼻。
仓央嘉措常常从梦中惊醒。
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金戈铁马、知己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席白布,他每走一步,白布便卷起一尺,白布下方是茫茫的黑夜。他站在布上向下看,行色匆匆的路人,衣着艳丽的女子都成了江河中的浮木,从他的眼前飘过。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仓央嘉措的眼里永远是悲伤的泪光。
这是一座围城,因他而起的围城。
春来得还是有些迟了,即便绿了枝叶,夜晚仍然能够感觉到寒意。
仓央嘉措用沾了酥油的氆氇细心地擦拭着五世的铜铃,铜铃因为很久没擦过已经有些暗淡。他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擦着,最后对着酥油灯看去,铜铃已经光亮如新了。
黎明时分,曙光照进了窗户。
仓央嘉措走到大殿上,对着哲蚌寺的僧众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惊呆了,立刻像潮水一般跪了下来。仓央嘉措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把门打开吧。”
没有人说话。
仓央嘉措穿过人群,径直朝大门走去。
门口值守的僧人,紧紧地握着门栓,不让仓央嘉措挪动半分。仓央嘉措站在门前,伸出手在他们的头顶上摸了摸,就像平常的摸顶祝福那样。
守门的僧人垂泪不语,握着门栓的手不停地抖动,因为太过用力,关节已有些发白。
过了很久,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朝光如水,倾泻进来。
守在门前的卫兵猛然惊醒,他们惊讶地望着年轻的达赖向他们走来,平静、笃定,令人不敢逼视。
仓央嘉措走出哲蚌寺后,身后响起了众僧祈福的诵经声,声涛阵阵,绵延不绝,汇成一支激越震荡的晨曲。
他向蒙古大军走去,又再次回头凝望,哲蚌寺依然屹立,里面是一张张悲痛的脸。
他扬起头,重重地摇响手中金灿灿的铜铃,大声说道:“莫让他们脏了佛门!”
仓央嘉措的吼声盖过了诵经声,在山岳中回响,僧众、兵士无不心中一凛,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滞了。
仓央嘉措走出哲蚌寺时,没有和达娃卓玛说话,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酥油灯映着一张清秀的面孔,他从黑暗中走来。她与众僧人一起伏在经堂上,目送着他走出寺门,她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她听到耳边水声叮咚,那是众僧们滴落的泪。
她没有哭,只是一直望着他隐没于兵丛中。
门缓缓地关上了,一阵急速的流沙声响,蒙古兵撤退了。
达娃卓玛向寺中的僧人要了一件红色的僧衣,迎着朝阳,穿上了它。她已经决定了,追随仓央嘉措,不论他是活佛,还是凡人,此后,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她整理好了行装,向寺中众人鞠了一躬,也出门离去了。
蒙古兵离开的方向,尘土飞扬。达娃卓玛顶着狂风沙石,走得异常艰难,僧袍被吹得呼呼作响,但是她的心是温暖的。她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自言自语道:
“我来了,我来了。”
注释:
①清君侧:指清除君主旁身旁的亲信、坏人。本是正义之举,但经常成为叛乱发动者反抗中央政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