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丹增一手把阿旺诺布托了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双手像柔软的毛绳一样将阿旺诺布牢牢地捆住。扎西丹增笑着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大声问:“你记不记得啊?记不记得啊?”
阿旺诺布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不记得,不……记……得啦。”
阿旺诺布张开了双臂,模仿雄鹰的翅膀,在空中颠簸着。
扎西丹增怕把阿旺诺布转晕了,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可阿旺诺布一下地就又伸出两手还让阿爸抱。
扎西丹增哈哈大笑,说:“你给阿爸背一首,阿爸就抱你。”
年幼的阿旺诺布朗声说道:
那是雄鹰,
睥睨山河,
却不知何去何从,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扎西丹增笑眯眯地听着,心里满是骄傲和幸福,他多么希望以后的阿旺诺布也能像雄鹰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啊。
又是一年春天来临了。春一来,蛰伏了一冬的植被都露了头,随着雨水与暖风的滋养茁壮成长。大地一片新绿,草木似乎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盛装。
三央站在一个山丘上,风从北面吹来,眼前的绿草向南倒戈,一只只牛羊映入了他的眼帘。
远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一群牛羊背后,慢慢向他走来。三央只看一眼就知道是阿旺诺布。
他悄悄起身,钻进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绕到了阿旺诺布的背后。
阿旺诺布正在数小牛,忽然听到身后也有牛在“哞哞”地叫,他好奇地转过身去,却见三央正围着他学牛叫,他兴奋地跳了起来。
“三央,你学得真像!”
三央坐下来,有些悲伤地说:“昨天,阿爸把我最喜欢的那头牛卖掉了。”
阿旺诺布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头脖颈上有一圈白毛的牛?”
三央沮丧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
“哈达上的丝线都是经纬密织不分离的。”
“那我们永远是朋友。”
扎西丹增病了,精神恍惚,他声称一匹通体漆黑的狼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研习密宗,也懂一些咒术,他曾试着去破解,想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但始终一无所获。
一天夜里,扎西丹增独自在房外徘徊,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着他。月亮升至正空,他又一次在如银般的月光下看见了那匹狼,他按捺不住好奇,向前走了两步。那狼仰天长啸,四下寂然,只有风在流动。扎西丹增转过身,轰然倒地。
扎西丹增真的病了,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又总能睁着惺忪的眼。
次旺拉姆十分担心,天天守在丈夫身边。她不敢相信,往日健康壮硕的扎西丹增竟会突然病倒,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襟。每天,她除了悉心照顾扎西丹增,剩下的时间全部在祈祷,四处求医。扎西丹增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他不仅被病痛折磨,还要看着次旺拉姆日渐消瘦。他想,是生是死,都得要个结果。
卓望达瓦带来了一个消息,说邬坚林寺里有位密宗大师,他应该能知道扎西丹增得了什么病。
次旺拉姆赶往邬坚林寺的时候,三央和阿旺诺布也跟在后面。次旺拉姆心力交瘁,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坐在了密宗大师面前,她才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回过头,就看见阿旺诺布与三央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她大吃一惊,赶紧挥手让他们离开,却被密宗大师制止了。
大师已年入古稀,此时,慈爱的眼睛里泛着太阳的光芒。他对次旺拉姆说:“让他们留下吧。”
偌大的一间屋子只点着一盏酥油灯,因为灯芯过长,火苗很高又左右晃动,将人影拉得很长。大师轻轻拨弄着灯芯,火光先是消失,马上又变得更亮了。
“你可知前几年的异象?”大师问道。
“只是听说,未曾见过。”次旺拉姆如实回答。
“那……”他的话忽然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盯着窗外。
“大师,我丈夫扎西丹增是怎么了?你能占卜下告诉我吗?”次旺拉姆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举起手,火光将影子映在了墙上,仿佛命运的路标。
他把手又放了下来,然后盯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用沙哑老迈的声音说道:
“扎西丹增,染了狼族带来的恶疾,怕是……”
话音未落,次旺拉姆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师没有说完,他怜悯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好生照顾他吧。”
阿旺诺布虽然年幼但也听懂了大师的话,他一脸茫然,那一刻,他觉得那张苍老、隐匿在灯火背后的脸,如同写满了墨迹的生死书。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大师看着他,他也终于看清了大师,大师衰老的眼睑里饱含热泪,阿旺诺布想伸手替他擦去,却被阻止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阿旺诺布的脊背。
“孩子,向北去,在拉萨城里,那里有你的福祉也有你的苦难。”
悲切的声音在阿旺诺布的耳边回荡,如茫茫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风。
邬坚林寺的围墙已经很久没有修过了,朱砂墙壁斑驳不堪,面目全非,然而寺里的钟声一如既往,老喇嘛们即使是闭上眼睛,听到这钟声也知道是日落了。可是自从那场流光溢彩的雨水停歇后,整个邬坚林充满了各种猜测,这些言语汇成一条莽撞的河流,破天荒地将钟声淹没了。
老喇嘛们不得不睁开眼睛,橘红的夕阳仍悠闲地挂在天边,他们又安下心来,继续冥思。寺里的小喇嘛没有如此定力,他们蜂拥跑出了寺院,加入了讨论的盛会。好奇的妇女,低下身用皮囊收集着水洼里的水然后将其倒进一个铜盆里,铜盆周围站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里面除了泥沙、草屑,空无一物。
大家失望地走开了,小孩们倚在老人身边,希望能得到一个关于异象的故事。然而,整个村庄里的老人都在虔诚地念着经,孩子们百无聊赖,放牛的放牛,玩耍的玩耍,都散去了。
邬坚林的人去别处购买盐巴,顺便捎去的还有关于异象的种种传言。
比如,要有瘟疫来了,就像当初寂护大师④入藏一样。
比如,佛爷降下福气了,今年牛羊要多产。
比如,这是风调雨顺的前兆。
……
传言嘈杂而离谱,带着丰富的色彩。但即便如此,邬坚林曾经出现过异象的事实,确是大家公认的。
拉萨,日光如瀑。
第巴桑杰甲措正在伏案处理公文,他的心腹曲和多巴突然闯了进来,桑杰甲措放下笔愠怒地盯着他。曲和多巴不看他,低着头径直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邬坚林,天有吉兆,应该是灵童诞生了。”
桑杰甲措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找到灵童只是第一步。
他示意曲和多巴离他更近些,然后吩咐道:
“你去邬坚林探查一下,看到底哪家的孩子是灵童。”
曲和多巴躬着腰准备退出去。桑杰甲措又叮嘱了一句:“此行务必保密,万不可让人知道。”
曲和多巴走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五世达赖的印章。他想,若是转世灵童,必定认得这印章。
他一路南行,直奔邬坚林。
邬坚林寺的钟声响了三次,他远远地望见寺院上空升起一层薄薄的光。他放下行囊,连磕了好几个长头。
曲和多巴打听的恰好是卓望达瓦家,卓望达瓦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远方来客。他告诉曲和多巴,出现异象的那天,他正赶往扎西丹增家,那天他的小侄子出生了。曲和多巴心里一动,找了个借口,说听闻那天出生的小孩是吉祥的象征,很应该去看看。
曲和多巴到达扎西丹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阿旺诺布倚在门口,正朝着他来的方向张望。那一刻,曲和多巴的脸上浮现出了谦卑的笑容。他想跟阿旺诺布打个招呼,但卓望达瓦抢先一步把只有两岁的阿旺诺布抱了起来。阿旺诺布喊着:“卓望叔叔,卓望叔叔。”曲和多巴站在卓望达瓦的身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转念一想:六世尚且年幼,怎么会认得卑微的我呢?
扎西丹增对曲和多巴格外热情,但曲和多巴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说,只是一直盯着阿旺诺布,不时地微笑着。扎西丹增便把阿旺诺布叫了过来,他抱着阿旺诺布对曲和多巴示意,要是喜欢他何不抱抱他呢。
阿旺诺布盯着曲和多巴,突然兴奋地大喊道:“拉萨,拉萨。”
曲和多巴愣了一下,急忙背过身去。太阳的余晖从窗棂照射进来,他的眼睛热了,他几乎不能自已。这一刻,他多想跪下来,叩头,但他明白,这是暂时还不能做的事情。
他从怀里掏出了五世的印章,他先把印章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佯装在怀里找东西。他的眼睛不时地看看阿旺诺布,心想,若是阿旺诺布能认出这印章,他就立刻表明身份,让扎西丹增一家随他迁走。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曲和多巴的手指甚至被衣服粗糙的纹理割疼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毕竟在陌生人面前持续地翻东西是不礼貌的。他充满歉意地朝扎西丹增笑笑,说:“本想给孩子留点东西作纪念,却落在家里了。”
阿旺诺布并没有对印章表示出兴趣,他甚至看都没看。曲和多巴讪讪地把印章收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何灵童对他自己的东西不闻不问,难道是轮回的路上过于疲惫不愿意再想起前生?
当然,这些都只是曲和多巴的猜测。次旺拉姆热了酽茶,醇厚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曲和多巴被茶香熏醉了,也被房间里的一幕感动了:忙碌的母亲,慈爱的父亲,还有聪明的孩子。拉萨的一切,都被这一盏酥油灯带走了。那一刻,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孩子,若你不是达赖,如此生活下去也是好的。
临走,曲和多巴收下了扎西丹增赠给他的哈达,他满心感激,把哈达叠好,小心地收进了怀里,他觉得那雪白的哈达比雪山上的冰雪更加圣洁。
邬坚林向北的路,一直到拉萨,曲和多巴走得要比来时艰难得多,这并不是因为他选错了路,而是他越接近拉萨就越感觉责任重大。他知道,此去归来,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信息,更是西藏新时代的号角。
拉萨很少下雨,曲和多巴到达拉萨这天却下起了雨,天是白色的,很浓重的白。他站在殿外恭敬地等着第巴桑杰甲措,身上的潮气在房间里氤氲,他有些战战兢兢。这一趟并没有让他十分确信阿旺诺布就是六世。现在,他只能如实汇报了。
桑杰甲措得知消息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说道:“你去把五世的铜铃拿来。”
那是个被酥油擦得锃亮的铜铃,五世达赖在世的时候,常常拿在手里把玩。铜铃明亮依旧,只是光泽经历了岁月的打磨与五世的溺爱,显得温煦了很多。
桑杰甲措把铜铃攥在手里,他伤感地抚摸着它。五世达赖对桑杰甲措视如己出,自他八岁被送进布达拉宫起,五世就一直亲自教授。他二十六岁那年,五世更是让他担任起了第巴的职务,不仅颁发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他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还在文告上按下一双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了布达拉宫的南墙上。
每当想起了这些,桑杰甲措都会觉得感伤。此刻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铜铃,叮叮作响的声音替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你来。
桑杰甲措让曲和多巴去找人占卜,祈求神谕辨别这人间的真假。曲和多巴找来了三位密宗大师,他们是极少数几个知道五世圆寂的高僧,桑杰甲措顾虑大局,一直让他们留在布达拉宫里。
三天三夜的占卜,三位大师疲惫不堪,他们找来了曲和多巴。
曲和多巴也正等待着占卜的结果。
三个苍老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邬坚林的他,向北去,在拉萨城里,有他的福祉也有他的苦难。”
曲和多巴仿佛被雷击中,一动不动,意识的海洋波涛汹涌。那只见了一面的阿旺诺布,此刻越发清晰,他幼小的身影从光的最浓重处走来,每走一步,光便在他脚下迸裂。曲和多巴哭了,他终于明白,六世不该只由一盏酥油灯照亮,他应该是光芒万丈的。
桑杰甲措得知结果后,手中紧握着的笔悄然滑落,在纸上画出一条不规则的线。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向了曲和多巴。
“让阿旺诺布离开家乡吧,这里才是他的家,佛爷不该受到尘世的伤害,他应该去学习,去弘扬佛法。”
曲和多巴点点头。
桑杰甲措下令:
“再去一趟邬坚林,记得带上五世的铜铃,这也本该物归原主的。”
说完,他郑重地把铜铃递给了曲和多巴,铜铃在风中再次响了起来,叮叮……叮叮……
注释:
①阿佳拉:姐姐。
②第巴:西藏实际上的政务执行官,如果把达赖喇嘛比做政府领袖,那么第巴就相当于摄政王。
③乌拉:无偿的差役。
④寂护大师:公元743年,受西藏赞普赤德祖赞之邀入西藏传教,在拉萨主持翻译佛教典籍事宜。因受本教势力抵制,留至四月,其间西藏发生瘟疫,被说成是寂护大师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