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幻化成白色的小鬼,从窗外跳跃着到了仁珍旺姆的床上。她裸露的肌肤被月光唤醒,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然而即便有温暖的月光抚慰,她还是陷入了深沉的梦境。梦中,母亲近乎尖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她说:“你要找个好人家,万不能再看错人。”
她说:“男人都是假的,唯有他带的金子、银子才是真的。男人会跑,可金子、银子跑不掉。”
她说:“拉萨城这么大,你要多走走,尤其要去林卡、布达拉宫底下,那样遇到富家公子的机会多,即便云雨一场,也能多得几个银子。”
她说:“你也是知道的……当初……都是迫不得已……拉巴待你也不薄,你莫要再恨他。”
……
母亲的声音消失了,仁珍旺姆醒了过来。枕头上还残留着昨天某个男人的气息,她把枕头拉过来抱在胸口,用力嗅了嗅,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从碉楼上扔了下去。
“嘭”的一声闷响,夜又恢复了沉寂。
仁珍旺姆把手支在窗沿上,探出半个身子,向外面呆呆地看着。梦中母亲的话让她难以释怀,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从三尺三丈的窗台摔落到地面。
自从和三央出宫逛街后,仓央嘉措就喜欢上了曾一度感觉陌生的拉萨城。过去的拉萨是冰冷的、遥远的,现在,穿上俗装,走在拉萨的街头,和路人颔首微笑,逛林卡,听琴歌,喝青稞酒,生活中的真实、幸福让仓央嘉措很满足。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盖丹早已将佛爷私自出宫的事情通报给了第巴。桑杰甲措碍于仓央嘉措达赖的身份不好直接管教,只是暗暗地担忧。放出的眼线告诉他,佛爷在外面只是逛逛林卡,喝喝酒,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第巴桑杰甲措放心了。他知道,这位佛爷还年轻,布达拉宫里的经书是关不住他的。不过这样也好,佛爷散了心,不再过问政事,自己正好可以集中处理一下棘手的公务,尽量扫清障碍,给佛爷留一个太平盛世。
拉萨下雪了。雪花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地从天而降,大地还是暖的,雪一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干燥的大地渐渐湿润。落在枯叶、石台上的雪没有化,成了积雪,让大地呈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白。
雪掉进尚未结冰的河,水变得更冷了。
“阿妈,天这么冷,我受不了。”仁珍旺姆说道。
“这可是人生的大事啊,必须要洗。”母亲口气严厉。
初雪时很少有风,然而寒意还是阵阵袭来,仁珍旺姆脱下衣服,雪白的肌肤被冻得有些发红。她颤抖着一步步走到冰冷的河水里,河水漫过她的脚踝、膝盖、腰际,刺骨的寒毫无预兆地直侵入骨髓,她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开始慢慢地擦拭身体,母亲站在岸边一直絮叨着:“去了拉巴家,要好好侍奉他,不能马虎。像我们这种农奴能进拉巴大人的家门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仁珍旺姆洗完了走上岸,母亲站在她身旁。她的心还是冰冷的,然而不是因为河水,而是因为她的母亲。
如果那尺红绫落在了她身上,想来她不至于如此怨恨吧。
那一夜,刮起了大风,夜色分外浓重。她被两个壮汉架着,一路奔向拉巴家。她惶恐不安,心一直剧烈地跳动着。
她是被塞进拉巴的房子里的,里面只点了一盏酥油灯,光线微弱,她看到了一个人影。灯忽然被吹灭了,此后再也没有一丝光亮。无边的黑暗向她袭来,有只气力极大的手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失声尖叫,声音如解冻的河水,巨大而惊恐,又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痛,被撕裂开来的痛。这种痛已然将她的青春年华摧毁,纯真自此不在,剩下的只有破损。
天亮后,仁珍旺姆终于看清了那个叫拉巴的男人。她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
她恳求地说:“请给我一尺红绫吧,让我以为嫁给了你。”
拉巴笑了,笑得轻浮而恣肆。他起身穿好衣服,然后把门狠狠地关上了,轻蔑、粗鲁的举动惊扰了晨光。
四下,再无平静。
格桑花开了,一眼望不到边。
布达拉宫里是不大容易见到格桑花的,龙王潭因为有专人看管更是很少能见到这种野花。仓央嘉措在龙王潭时会因为偶然见到一朵而高兴很久,他记得玛吉阿米说过,谁要是看见了八瓣的格桑花,就会幸福一辈子。龙王潭的格桑花总共不过十几朵,仓央嘉措决定去碰碰运气。
在墙根的缝隙中,一枝格桑花伸了出来,白色的花瓣缀在黄色的蕊心四周。仓央嘉措数了数,一共八瓣。他开心极了,特意吩咐看管龙王潭的人好生照看。
当仓央嘉措把寻到八瓣格桑花的消息告诉三央时,他的眉宇间还是隐藏着一丝难言的忧伤。
三央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可是想念哪家的姑娘了?”
“拉萨这么大,哪有我的姑娘?”
仓央嘉措话音未落,三央便笑出了声,他伸手指给仓央嘉措看,就在街的正前方,一位背水的姑娘迎面走来,她腼腆地笑着,正像是一朵开在城中的格桑花。
三央指着她说:“你瞧,姑娘是美丽的珍宝,你怎么能闭着眼睛去看呢?”
拉萨的风从来都不沉闷,它能带来雨水也能带来流言。
有些流言成为茶余饭后的传说,有的则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传奇。不过此二者大都带着遥远缥缈的况味,幸运的是,在此刻的拉萨,有个传说是可以看见的。
那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独自住在碉楼上。她用汉地的香料;她擦秋后的旱獭油;她从不戴珍珠,因为她的皮肤比珍珠还要亮白;她也从不用胭脂,因为她充沛的血气已经将脸颊与双唇衬托得如花朵一般娇艳。男人们都盼望着能看她一眼,而女人们纵然羡慕嫉妒,亦有心多看看她。
这样的女人,有着绝世的芳华却又是浑然天成。
三央是听街口卖青稞酒的阿叔说的。
阿叔呷一口醇厚的酒,话语里带着三分醉意。
你可知,她的眼睛比皓月还明亮。
你可知,她笑起来,是要勾魂的。
你可知,她要是能让你摸一下,那是要成仙的。
……
三央越发对她有了兴趣,便恭维着阿叔多说一些。
阿叔说到后来,言语中却流露出了悲伤。
那样的女子啊,命薄。
她是?
仁珍旺姆。
独倚窗边,窗外已是人声鼎沸。煨桑①烟火繁盛,但与她何干?
泪水早已干涸,仁珍旺姆的生命中就这样硬生生地闯进来一个男人,一个她从未预料过的男人。
初夜之后,拉巴只是在深夜来看她,白天她便被软禁在屋子里。门口的奴仆说了,拉巴是怕她跑了,要关些日子的。
一个月后,那扇古旧、散发着霉味的松木门终于打开了,阳光凶残地撕裂了黑暗,仁珍旺姆不得不举起手来遮避刺眼的阳光。
一个人影逆着光向她走来,那影子越来越近,终于像一朵巨大的云般遮住了阳光,仁珍旺姆把手放了下来。
奴仆赶忙走到她身边说:“这是土司的大老婆。”
仁珍旺姆还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就被狠狠地推搡到了墙角,棍棒没有间隙地落到她的身上,皮肤连同肌肉一齐绽开,痛极了。她眼中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这本来就是深渊,只要跳下去了,必定是万劫不复。
仓央嘉措平日是不去酒馆的,喝多了酒回去难免会被经师责怪,万一碰到第巴就更麻烦了。不过三央说,在拉萨的酒馆里,姑娘就像是水仙花,水灵灵的。仓央嘉措本来没有多大兴趣,但终日读经更是乏味。
他们结伴去了酒馆,姑娘倒是没见到,却发现酒馆里人人都在议论仁珍旺姆。三央本来是要告诉仓央嘉措的,结果给忙忘了,到了酒馆听见众人议论,他这才想起来,赶紧将有关仁珍旺姆的传说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遍。
仓央嘉措告诉三央,自己一定要去见见她。
三央满口答应,他把仓央嘉措送回布达拉宫后,便开始四处打听仁珍旺姆的住处。
说起仁珍旺姆的住处,那是极好认的,拉萨城中有幢碉楼,上面挂着一尺显眼的红绫。只要找到碉楼与红绫,那就是了。
富家子弟们常常顺着这尺红绫,在夜深时寻到这里。
三央打听清楚后,回布达拉宫告诉了仓央嘉措。
这一天,风和日丽。仓央嘉措从布达拉宫出来时心情极好,甚至觉得天气乃至花草树木都是如此称心。三央在一旁劝道:“仁珍旺姆姑娘白天是不见男人的,您还是不要白跑这一趟了。”
仓央嘉措回头瞪了三央一眼,三央赶紧低下了头。
达赖喇嘛晚上是出不来的,尤其是第巴现在正管着他。
走到那幢挂着一尺红绫的碉楼前,三央知趣地走开了。这可不是三个人的戏,必要你一唱我一和才得韵味。三央心里笑着,他倒要看看仓央嘉措如何在白天见到仁珍旺姆。
仓央嘉措立在碉楼下,二楼的窗是紧闭着的,无论如何也望不到里面。他走过去叩门,动作很轻,生怕吓着了姑娘。
敲了很久,没有人回应。
他站在楼下看着猎猎作响的经幡、迎风招展的红绫,心念涌动,仰着头唱了起来:
长干小生最可怜,为立祥幡傍柳边,
树底阿哥须护惜,莫教飞石到幡前。
一支歌唱完,还是没有动静。仓央嘉措并不放弃,又唱了一遍,窗子终于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位姑娘倚在窗边,睡眼惺忪,朝下四处张望。
美人如花。仓央嘉措怔住了,然后笑了。仁珍旺姆望着楼下清秀的年轻人,原本冷漠的脸也渐渐温暖起来。
不一会儿,门开了,仓央嘉措径直走了进去,门和窗又立刻关上了。
纵使日光倾城,也难以知晓那碉楼里是何等的好戏。
当最后一根窗棂被仁珍旺姆砸破后,她跳了下来,摔倒在深夜结满露水的青草上。她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欣喜。这怕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了,自此远走,纵然是刀山火海也不再流一滴泪了。
仁珍旺姆摸索到马厩,骑上一匹壮马,马儿知趣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夜没有月亮,仁珍旺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前行走着。黎明时分,她已经将身后的镇子远远地甩开了。有队商人恰好从她身边经过,她便跟着商队一路到了拉萨。
仁珍旺姆到达拉萨的第一晚睡得很沉,做了很多梦,梦都是关于她和拉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