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哀伤,露出夕阳般的色彩。侍从牵来的陌生枣红马,眼神温顺,阿旺嘉措扶着马颈,向着清冷的街道眺望。他不舍地看着,心里祈求着玛吉阿米的出现。现在,只要她出现,轻轻挥一挥手,他就过去,与佛绝缘。
朝阳陡升,光芒越来越浓,浓到化为一片耀眼的白。阳光刺痛了阿旺嘉措的眼晴,玛吉阿米始终没有出现。他像磐石一样屹立不动,旁边的侍从会意地说道:“玛吉阿米姑娘,只是您的朋友,您很快就要受戒,不能再接近女人。玛吉阿米已经向宗本和寺院起了誓,作了保证,不再和您来往。您要是准备妥当了,就请上路吧。”
年轻的阿旺嘉措擦掉了泪水,转身准备出发。这时,三央突然从旁边跑了出来,阿旺嘉措停住了。
“这是玛吉阿米让我交给你的,她说,路虽不同,情可在,你看着格桑花在西藏的疆域年年开,一如她在你身旁。记住她,她便已觉得荣幸至极。”说完,他把一株紫色的格桑花交给了阿旺嘉措。
阿旺嘉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你要保重自己,我答应过你阿妈要好好照顾你,现在你走了,我也照顾不到你了。不过,你此去必是荣耀之途,要好好珍惜。”三央无限伤感地说道。
阿旺嘉措站在贡巴寺的路口,晨曦读不出他的哀痛,唯有漂泊的风才懂。离别的伤是那样浓,直渗入骨髓。
八月的末尾,炎热依旧。
阿旺嘉措只能听到风声、雨声、马蹄声,这些声音成为路上唯一的记忆,嘈杂而深刻。赶路的时候,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嗜睡,甚至有一天只醒来了两次,那还是傍晚昏黄的光将他唤醒的。醒着的时候他经常拿着铜铃,轻轻地摇着,铜铃断断续续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旺嘉措安慰着自己,就快到了。
到达浪卡子的那天,下了一场雨。雨水不断地落进羊卓雍湖中,青蓝色的湖水像跳起了欢快的舞。天地间架起了一道水幕,远方如黛的青山只微露着头。湖边的格桑花经不住风,败落了许多,剩下的一些仍旧鲜艳。阿旺嘉措忽然想起了玛吉阿米送他的格桑花,此花年年有,只是,情却已成了无望的等待。
阿旺嘉措是第一个到达浪卡子的,先到了,就开始等着后面的人。
羊卓雍湖一直在等着阿旺嘉措。阿旺嘉措在几次央求后终于获准走出寺院,但是身后会一直有侍从跟随。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他的眼里只有蔚蓝的湖,那是天的影子。
次旦阿爸说过,如果思念一个人太深,那么湖水便会知晓你的心事,你会在不经意间看见远方的她。
阿旺嘉措来到湖边,他蹲下身子,长久地望着湖面。微风吹过,水波层层荡漾开来。阿旺嘉措站了起来,视线变得模糊了……
第巴桑杰甲措是在五世班禅之后来到浪卡子的,两人进行了短暂的商议后,决定让十四岁⑦的阿旺嘉措坐床。
阿旺嘉措被侍从唤醒后便开始沐浴更衣,水是试了又试的,衣服则是用檀香熏过了,隆重而华丽。
阿旺嘉措进入大殿时,有两个人一直朝他微笑,他亦颔首微笑回应。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正是五世班禅与第巴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向前迈了一步。在政坛历练多年,他的目光如炬,心思缜密。已经四十四岁的他,脸上写满了沧桑。阿旺嘉措恭敬地弯下腰,准备问好。桑杰甲措却赶忙扶起他,说:“使不得。”阿旺嘉措诧异地望着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的眼神如夏日里温暖的阳光。
“您是五世达赖的转世尊身,六世达赖。”桑杰甲措谦卑地说道。
这话语是柔和的,然而在阿旺嘉措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他的整个头颅、心房都在剧烈地震颤。
他一直愣着,这时从人群中射来一束强光,那光晃了一下他的眼,他盲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切都颠倒了。
第巴桑杰甲措托起五彩的哈达献给了阿旺嘉措,行了参拜礼。其他人也陆续行了参拜礼。
阿旺嘉措配合着他们做着一切,灵魂已经飘远。
他想到家乡那头脖颈长着白毛的牦牛;想到阿妈做的糌粑;想到阿爸离世前对他说,你要如同雄鹰般飞翔;想到他和三央的对话,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想到美丽的玛吉阿米……
他所想念的,他所珍惜的,此时此景,恍如隔世。
康熙三十六年(藏历火牛年)九月初七,五世班禅为阿旺嘉措授沙弥戒⑧。阿旺嘉措拿着五世的铜铃,摁着铃心,不让它发出声响。光滑的铜铃倒映着大殿里如繁星般璀璨的酥油灯。
五世班禅从外面进入大殿,阿旺嘉措忙把铜铃放在了桌上。
五世班禅和他在大殿里行了师生礼。准备给阿旺嘉措剃发的僧人端来了黄绸衬底的盘,上面搁着一把剪刀,僧人刚举起剪刀就被班禅一把接了过去。
他慈爱地笑道:“还是我亲自来吧。”
黑发如断绸,从头顶飘落。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剪刀的声响。此时的阿旺嘉措,心如星演,他知道,他已经正式踏入佛门,奉浮屠为圭臬了。
五世班禅剪完了发,将第巴桑杰甲措特意从大昭寺带来的《显宗龙喜立邦经》摆在了他面前,低声说道:“磕个头吧。”
阿旺嘉措跪下,头重重地磕在了青石板上。
五世班禅扶起他,说道:“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便是你的法名了。”
他站起身,窗外有渺小如粟的鹰飞过,他转头看着威严的佛像,心逐渐定了下来。五世班禅翻开经卷,古旧的纸张沙沙作响,如同风吹过白桦林。他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对仓央嘉措说道:“让我们把沙弥戒的仪式举行完吧。”
五世班禅的话在大殿中朗朗响起。
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
仓央嘉措敬畏地听着三十六条沙弥戒律。
宣誓过后,五世班禅继续念道:“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律条,为众生之事,竭力而为。”顿了一下又说,“请复诵吧。”
仓央嘉措复诵了一遍。
五世班禅问道:“你可还有想说的?”
仓央嘉措望向大殿里凶悍的护法金刚,金刚是跪着的,这样的仰视让他感受到了佛的无比威严。他心中浮现出了几句诗,于是念道:
十地庄严住法王,誓言诃护有金刚,
神通大力知无敌,尽逐魔军去八荒。
五世班禅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仓央嘉措以自己的名义向五世班禅赠送了纯金的曼扎盘,上面放着一尊佛像、一部佛经和一尊佛塔,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另外还有一钱重的金块十二包、右旋海螺一个、轮子一个,作为受戒的酬谢礼品。这些礼品都是第巴桑杰甲措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仪式结束后,仓央嘉措回到了卧房。他忽然想起铜铃落在了大殿,于是疾步走了回去。大殿里已空无一人,铜铃一直安静地立在桌上,他像往常一样拿了起来,然而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迅速蔓延,仓央嘉措微微一震。
第巴桑杰甲措回到拉萨后,正式向整个西藏及蒙古各部发布了文告:
伟大的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水狗年圆寂,遵从他的遗嘱,暂不发丧。现今他的转世尊身已从班禅受戒,并得到了大皇帝的恩准。兹定于十月二十五日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殿堂中举行坐床典礼,赐福众生。望周知,允四方欢腾。
文告像是无边黑暗中的星火,照亮了芸芸众生的心。
文告贴出后,接连三天,整座拉萨城夜夜通明,家家的酥油灯都燃到了天明。街头三三两两的人只要聚在一起,肯定是谈论仓央嘉措坐床的事情。蒙古各部得到消息后,虽然气愤但也还是送来了很多奇珍异宝。
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的忌日,也是燃灯节。
灯都是提前拿到屋顶上的,等到十月二十五日才点燃。
仓央嘉措的黄色法衣被小喇嘛用檀香细细地熏染了三遍,这衣服不敢熏染过度,要用小火点燃檀香,距离也不能太近,要从一缕缕的细烟中穿过。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小喇嘛幸福而又胆战心惊地熏着法衣,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幸。法衣熏好后,他又去叫仓央嘉措沐浴,服侍他穿上。
他们是在清晨时进入拉萨城的,天光微亮,远处的青山还只是一个轮廓。
仓央嘉措坐在八抬大轿上,轿夫们兴奋地颠簸着。他向外看去,沉默的拉萨城渐渐热闹起来,屋顶微弱的灯火先是一只只被挑亮,然后如风助般成片地燃烧起来。天光被压了下去,仓央嘉措眼里的拉萨城已经灿若星河。
待所有的酥油灯都点燃后,一声鼓响,如百鸟争鸣一般,螺、号、鼓全部喧嚣起来,一声声汇合成莽撞的河流,冲过拉萨的大街小巷。乐声就这样被传递着,满怀喜悦。
风也来了,所有屋顶挂着的经幡都飞舞起来。天光更亮了,压过了星斗,将燃着的酥油灯化作星星点点的珍珠缀在了城中。此时,仓央嘉措才看清了那如云一般的人群,他们虔诚地伏在地上,不论贵贱,不论男女老幼,都纷纷低下了头,齐声祷告。嗡嗡作响的人声,硬生生地把仓央嘉措拖入到了一个梦境中。
梦境是属于光与赞美的。
仓央嘉措被恭敬地迎入了布达拉宫第四层的司西平措殿,他端坐在无畏狮子大宝座上。太阳从门前升起,他手里攥着的铜铃迎着明亮的晨光逐渐变得灼热、耀眼。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此刻,还有谁能唤醒他呢?脚下虔诚的朝拜声已经如雷鸣般洪亮。
注释:
①厄鲁特:清代对西部蒙古各部的总称。
②宗喀巴:黄教的创始人。
③西藏人认为,人的肩上有两盏生命之灯,不能驮物,所以三央用手搭成阶梯,让玛吉阿米踩上去。
④宗本:地方行政官员职务,相当于县长。
⑤达赖汗:清代爵位最高的五位蒙古王公之一。
⑥东、西日光殿:达赖的寝宫。
⑦此时的仓央嘉措还差四个月满十五岁。
⑧沙弥戒:沙弥戒又称格楚戒,受了沙弥戒就算出家为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