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米和杨志彬先前对叶晓枫说的这些话,在他心中泛起了涟漪,当初他离校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没考虑得那样周全,也天真地误以为所有人都不会拿金钱来衡量艺术的价值。如今,两人先后告诉他的事实切中了要害,也提醒他需要重新审视这群人,只有深入他们的内心才能完全了解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正如杨志彬所言,疯子表面上总是跟人胡搅蛮缠,却随时随地都记得要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不忘记给周围人提供好处;而当无聪到来时,大家的种种表现也验证了这一事实:不管他们平时是如何维护着自尊,到头来,还是会想方设法把无聪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作品上来。不过,他们不会直露地说出这一点,而是经常聚在一起,在那些已成名的画家身上大做文章。
“《父亲》那样的写实油画是缺乏前瞻性的,从技术层面上看,也不比前苏联高,思想上也停留在徐悲鸿的年代。”
“强度写实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就算是陈逸飞,恐怕也是用西方人的眼睛画画,就算他们不学俄国佬的,也是在欧美的写实风格上做文章。”
“别在我面前提陈逸飞。他就是一商人,又开公司又弄电影的,依我看,他的那些‘古典仕女’就是商品画,题材和用色上都在讨巧。”
“刘小东的画行情一直看涨,不过他那样的风格我早就尝试过,说来说去还是那两个字——没劲。”
当大家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画家时,免不了会翻出些资料。这些资料无非是画册和以往拍卖会用过的图录,每每把图录上的价码和画家本人联系在一起,大家嘴里免不了冒出酸菜味,话语也变得刁钻、刻薄起来。
大家为某个画家某幅作品争来辩去之时,唯有杨志彬没吭声,就算有人让他发言,他也不过哼唧两声,随口就应付过去了。
这天,聚会散去之后,叶晓枫和杨志彬一道回家。叶晓枫问杨志彬为什么不发表自己的见解,杨志彬笑了笑,“这样的话题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在讨论。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那些,没有任何意义。”
“你觉得关键的问题出在哪里?”叶晓枫说。
“怎样超越!大家现在都一窝蜂地批判写实主义怎么不好,那些已成名的先锋大佬、边缘画家的作品又几年没进步,却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或提出自己的绘画语言。当代艺术品的价值越来越高,大家也越来越心浮气躁。不客气地说,我们这圈的人这两年来都没明显进步,你的进步倒是不小,心态也比他们好得多。”
正如杨志彬所说,艺术村的朋友们近来有些躁动不安。自从无聪来到万仙城以后,大家委靡不振的情绪便一扫而光,早已失去的热情被重新调动起来,就像奇迹让癌症病人获得新生一般。这年冬天,无聪资助画家们出了两本刊物,并派往各大会所、酒楼和咖啡厅。当画家以及他们的作品集体亮相之后,也引起了媒体方面的注意。昙城媒体方面开始关注这块“圣地”。
上周末,《昙城晚报》的副版上刊登了艺术家的一些画和几则小故事。作为带头大哥的疯子,在第一栏上介绍了这里的情况:艺术村是六年前开始组建的,开始不过是些散兵,真正形成规模和独特的“艺术村风格”,却是近两年的事。疯子在文中还提到当年的“血泪史”,栩栩如生地描摹了“饥馑”、“舆论重压”和所谓“迫害”等事件,而这些或大或小的故事都和“艺术上的虔诚追求”有关。这些“原始材料”经过采编记者们筛选、渲染润色之后,就变成了纯真艺术家们对艺术的执著向往和不懈追求。
艺术村的事情见报之后,昙城美协的副主席也给艺术村打来电话。电话是杨志彬接的,主席在电话里强调艺术村是“边缘荒漠中立起的一座精神塔楼”的同时,也用试探性的口吻问杨志彬,艺术村的艺术家们是否有兴趣加入“昙城美协”。
杨志彬向大家转达了这个意思之后,大多数人投反对票。大家普遍认为:一旦他们进入有组织有纪律的机构,艺术风格就会趋于同化,何况《水浒传》已经给所有“在野派的人士们”敲响了警钟,好汉们被“招安”之后,在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同时,也将面临着更多的束缚和危机。
“那些官僚们还不知道我们艺术村的价值,它所体现的价值才刚刚冒出来一个尖儿来!”疯子煽动性的话语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而事实也证明疯子有先见之明,第二年春天,到艺术村来淘宝的藏家和画商们越来越多了。每逢周末,艺术村就门庭若市。不过,前来看热闹的人居多,买画的人却依然零星无几,买家们不会那么轻易就出手的。
翌年三月初,那辆蓝色的别克轿车又来了。别克轿车后面,还跟有一辆凯迪拉克的商务轿车,随无聪到来的人有两个,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高个子、大骨架的男人。女子中等身材,微胖,皮肤保养得挺好,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她的涵养和身份。
疯子把艺术家们召集到一起之后,无聪才开始介绍这两位新来的朋友。那个中等个子的中年女人名叫夏金桂,是昙城市“女企业家联合会主席”,高个子男人是她的助手,负责帮她处理各类杂务。
“这就是我常和你们提到的大画家们,桂姨,跟大家熟悉一下吧。”无聪对中年女人说。
桂姨有礼貌地笑了笑,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依次去画家们的创作室看画。看过画,女人点头说:“艺术家们都很好,都很有才气。我就知道你无聪不会看走眼,有可能的话,今天就先帮我挑几幅吧。”
听说有人要买画,疯子故伎重施,忙不迭地推销自己。站在最前列的他问桂姨对自己的这些作品是否感兴趣。
“久仰桂姨的大名,您一定看过不少画‘政治波普’的人。不过我的画跟他们的不同,他们还停留在表面,停留在‘文革’时期的反省阶段,没有反映出时代精神和面貌。您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把‘鲜花、广告女郎和某某领导’放在一起吗?我就是要反映当前这个暧昧不清的年代,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经济和文化之间的冲突,拜金主义对政界、商界的冲击,改革开放以后和‘文革’时期的鲜明对比,历史残留下来的问题和时代裂缝……”疯子用洪亮而自信的嗓音对桂姨说了一大串。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把桂姨引进自己的创作室,挑了幅两米来长、半米多宽的油画给她看,说这是他近来完成的作品中最好的一幅。
“你看呢?”桂姨抿抿嘴,朝无聪递了个眼色。
“呵呵,他跟我是老朋友了。我买过他的画,不是因为交情,他的画确实好。很有精神,很有表现力。都是粗线条拉骨架,有力量!”无聪当着桂姨的面,把疯子称赞了一番。
“既然专家都说好,你这个大艺术家就给出个价吧。”桂姨笑对疯子说。
“我的画几年前就卖过一平米两万的,既然桂姨是无聪的熟人,我这幅出两万就可以拿走。我还另外加送您一幅。”没等桂姨开腔,疯子就兴致勃勃地从倚在墙角的习作中选了一小幅油画,拿给桂姨看,挨她更近了些。
“难怪无聪开口闭口都不离你们。这样直截了当地说话才像个男人,我就不讨价还价了。今天带的钱不多,先付订金,你看行不行?”桂姨一边说,一边冲跟她同来的助手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五千元钱的订金交给疯子。
桂姨和疯子从交谈到下订金,不过十分钟的时间,这样爽快之举是叶晓枫和其他画家没料到的。从疯子画室出来以后,桂姨又提出想要去看刀疤脸的“综合材料”,她对刀疤脸那幅用“丝网、石膏、油画颜料以及碎布拼贴”的“人脸”很感兴趣。
刀疤脸的“人脸”没画在画布上,而是“做”在木板上的。他用石膏粉掺了白乳胶,调浓稠了,厚厚地涂在木板上。随后,他拿丝网和碎布拼出人物衣服,最后再用油画绘出人脸。人物的五官和轮廓采用“照相写实”的方法完成,和粗糙的丝网和服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远远看上去,这张活生生的“人脸”就仿佛从监狱的牢笼里挤出来一般,满是痛苦和迷茫。
桂姨愿意给这幅画出到一万五千,刀疤脸没犹豫就答应了。
轮到看高干子弟的画时,桂姨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她和无聪出门商量了几分钟之后,回来表示今天有些疲惫,改天再过来仔细看看。
“桂姨就随便出个价吧。不付订金也成。”高干子弟有些慌张地对她说。这几个月来,他没卖出一张画,出刊物的时候,他的画也被排在最末位。
桂姨笑了笑,随手拿了一幅。她和无聪一起来到门外,说今晚会所还有安排,得赶回去跟大家见面。无聪对桂姨笑了笑,“事情是永远忙不完的,有个人的画你一定要看。我保准你看过以后就想买,买过之后还想再买。你要着急回去,将来一定会后悔。”无聪一边说,一边向叶晓枫投来友善的目光。
无聪主动向桂姨推荐他的画,叶晓枫不禁心存感激。虽说近几个月他卖了一些画,也赚了四万多元钱,不过这些钱很快就花完了。来到艺术村以后,叶晓枫才知道在这里,几万元、十来万元是根本不够用的。今天卖一幅画出去,明天就会掏出一半的钱去买颜料、画布、速写本、各类画册和书籍。虽然大家没有多少家底,却又都对音响感兴趣,大家允许自己每天只吃一餐,每天只凑合着吃一个馒头或泡一包方便面,却不能容忍没有“贝多芬、巴赫、甲壳虫、崔健和唐朝”的世界。大家对音质的要求相当高,特别是刀疤脸,不听音乐几乎睡不着觉,大家都以为他真要是有了钱,一定会花几十上百万买一套顶级音响设施,而其他人也不会觉得这是奢侈浪费、无聊之举。
另外,请客吃饭也花了叶晓枫和其他人不少银两。艺术家们好面子,凡有到万仙城来做客的朋友,诸如流浪歌手、落魄诗人、民间乐队或其他地方来的画家们,这里的艺术家们免不了凑份子请他们胡吃海喝一顿,晚间再带他们去娱乐城唱歌,去桑拿房蒸泡。以前,这样的事并不多见,然而自从艺术村的事见报之后,每隔几天都有请客喝酒出去玩的事儿,无聪的到来仅仅解决了他们的温饱问题,正如杨志彬对叶晓枫说的那样,“蛇大洞大,只要无聪隔几个月不来,大家的生活状态就会回到从前。”
此时此刻,叶晓枫已经把桂姨和无聪等人引领到自己的创作室去了。说是创作室,其实也就是把客厅清空了,在里面放上工具材料的小房间。最近,叶晓枫依然以艺术家们的生活为主题,画了不少面部肌肉夸张的脸。和刀疤脸的作品所不同的是,叶晓枫没把这些人物的五官描绘得清晰具体,也没用综合材料,他用画笔蘸上油画颜料,模糊五官的边缘,人物表情就变得难以琢磨了。
“这画上的脸就像隔了一层玻璃看过去似的。”桂姨对叶晓枫说,“我很想知道画上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故意把边缘模糊处理掉了,我以为这样才‘真实’。真实不会恒定不变,一张笑脸很可能在几秒钟之内转换成另外的表情,或哭或怒或忧伤。我们难以捕捉镜子背后的面容,我想捕捉人们的心理。”叶晓枫说。
“呵呵,这我就不懂了。”桂姨笑起来,“不过这几张我都很喜欢,我看得出它们都很特别,很有想法,我从没看过这样吸引人的画。”桂姨又朝无聪那边看了一眼,说,“看来你没说大话,呵呵,你能帮我说服这位艺术家,让他把所有这些都忍痛割爱吗?”
问过叶晓枫这些画的尺寸之后,桂姨打算以每幅一万元的价码收购。征求叶晓枫意见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倘若桂姨不食言的话,他很快就能拿到十万元钱,虽说他并不那么看重钱,但这十万元一旦到手,他就能在艺术家们心中树立地位,不再为生活问题发愁,更何况有了这些钱,他便能集中所有精力,把所有时间都放到创作上去了。
“大画家,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今天我没带够钱,这个月也没把买这些画的开销算在里面。等下个月初,我再过来取这些画,先帮我留着,你看可行?”桂姨冲叶晓枫微微笑了笑。
“画我给您留着,您什么时候方便,再过来取吧。”叶晓枫说这些话的同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以致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他以前教书的时候,一年下来也不过积攒一两万元钱,虽说他不会嫌少,可也很难施展开拳脚。
“订金我明天就叫人送过来,余下的钱就按我刚才说的那样办吧。”桂姨对叶晓枫说。
“您太客气了。不忙着付订金,我相信您!”
桂姨和无聪离开之后,叶晓枫成了当晚议论的焦点。虽说疯子和刀疤脸的单价比叶晓枫卖得高,但有人愿意一次性地拿大价码收购他的画,在艺术村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钱还没拿到手,大家就怂恿叶晓枫请客,叶晓枫轮番敬了一圈,待到他把酒杯送到疯子的面前,疯子却拿手挡开了。
“今天喝够了。”疯子一边说一边把啤酒杯倒扣在桌上,双手抱臂,一副不愿理睬的神情。
“多喝一杯又死不了人,别装逼了。”高干子弟在一旁说。
“小宋,你说谁闹腾装逼了?啊?!你想说我嫉妒他卖画卖得比我多还是怎么着,你知不知道,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疯子把手指向叶晓枫说。
“你干什么三番五次地和我过不去?!我一直把你当成大哥,不管你从一开始嘲笑我还是后来打击我,我都没真正往心里去!现在大家的画好不容易能卖出去了,你又来骂我无耻,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谁无耻,谁有事没事就用拳头拿女人出气,让她出去搞‘公关’,谁又只要一见到人来,就下贱地去闻别人放的屁,为的就是多卖几幅自己的画?……我当初过来的时候,只想到这里的艺术氛围有利于发展,心里想的是每一个人都不容易……你又想动武了是不是,来,我不怕,有本事我们最后拿画价说话!”叶晓枫忍不住把玻璃杯用力往桌上一砸。残酒溅得四处皆是。
叶晓枫最后那句话显然切中了疯子的要害,疯子攥紧的头又松开了。刀疤脸在一旁说:“疯子,按理说今天是你不对。我俩也算老资格的人了,犯不着和年轻人斗气。就算你骂他无耻,也总该有个说法。”
“他抄袭我的画,你们难道都看不出来?这小子用笔用色还有构图,都是从我这里偷过来的!”疯子开始在众人面前罗列叶晓枫的“十大罪状”。
“客观地说,你和叶晓枫一开始走的就是两条路。你玩的是‘政治波普’,叶晓枫的画是从‘表现主义’里面变出来的,他的画还有点儿国画水墨的味道。我想这是他以前长期画国画的缘故。”杨志彬饮了口酒,接着说,“抄袭和借鉴是两码事,没有哪个画家一开始就形成自己风格的。就拿‘波普艺术’来说吧,它继承了‘达达主义’的精神,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它就在欧美国家相当盛行。我看现在中国的很多画都有‘欧美波普’的影子,你自己不也是画波普的吗?你能说它们都是抄袭过来的?”
杨志彬的一席话说得疯子哑然无语。他把桌上酒杯重新立起,独自饮了一杯,离开自己的座位,朝他的出租屋走去。接下来的一周,疯子失去了往昔的精神和气势,他接连几天都没有画画,仿佛一头伤痕累累的狮子一般,独自在广场上晒太阳,用脚踏着满是烟蒂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