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季,事情似乎有所转机。一场新雪落过的下午,一辆蓝色的别克轿车出现在万仙城附近。车子并没逗留在某处,而是如蜜蜂画“8”字那般在艺术村里兜了一圈。叶晓枫和其他人揣摩来者用意的同时,也谨慎地保持着观望态度。自从叶晓枫入住万仙城以后,还没买主光顾过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倒是被这个片区的小警察暗中监视住了。
提起这件事,也是发生在疯子和豆米吵架后的当天晚上。叶晓枫和杨志彬去小树林里小解的时候,摆在郊区小广场附近的酒席还没散去。失去生活来源的高干子弟喝得烂醉如泥,不停地在大家面前埋怨父亲的官僚主义,为了自己的仕途,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你们知道我老子是怎么教训我的?他说我生来就是个崇洋媚外的败家子,放着好好的公务员不干,整天搞那些既色情又反动的东西!把斯大林画成杀猪的屠夫又怎么了?他干的事索尔仁尼琴早在《古拉格群岛》里说过了,把一群人拉到孤岛上‘改造’,没几个人能挺过三个月的。女人累得子宫脱落,男人弄得终身残疾……我知道老头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怕我这样画下去将来会揭穿他的老底,以前他当红卫兵时可不是被动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看到人受罪,他很有快感!”高干子弟醉醺醺地说。
“老弟,你可真有胆量,大义灭亲啊!”疯子在一旁不怀好意地说。
“我老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你们不知道,我最清楚他的底细!”酒醉之下的他,口不择言地说。
“谁在这里乱吵乱嚷?”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手电筒的强光射到高干子弟的脸上。
“他妈的,谁敢拿手电筒晃我,日你祖宗!”高干子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准备破口大骂。不过等到来者走近些,他却酒醒三分。站在他眼前的并非村里的巡夜人,而是管理这个片区的小警察。
“是我说的又怎么样?说几句腐败分子的难听话,也算犯法?”高干子弟依然嘴硬。
“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在公共场合!”小警察说。
“公共场所又怎么样,社会主义国家,言论自由。你没听说过公民的合法权益受到保护?国家特别强调要保护国粹。国粹是什么?京剧,民间工艺,还有我们这些艺术家,我们这样的人比大熊猫还少见,你要学会保护我们。”高干子弟借着酒劲,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们也算是艺术家?!”小警察显然是被他刚才的话激怒了,“我观察你们这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们除了每天无所事事地在村里到处转悠以外,就是画那些反动色情的东西。前几天你们还把一些光屁股的宣传单贴在广场和电线杆上,毒害广大人民群众。”
“那叫‘海报’,不叫‘宣传单’!”高干子弟纠正着小警察的错误,“你懂不懂什么是人体艺术,你知不知道徐悲鸿大师当年就开设了人体课,毛主席都是支持的?你居然敢说那是色情的东西,女体最伟大,女体最美!我还没听说哪个孩子是女人穿着裤子生出来的。”
高干子弟的话把众人逗笑了。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小警察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愤愤而去。然而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大家的活动就受到限制。现在,他们只能在民居附近搞艺术,不能在更大的公共场合展出他们的作品。那天跟他们结下梁子的小警察三天两头就过来转悠,远远地窥探,潜伏在树林、电线杆背后,倘若他某一天学会飞翔或爬树,大家真怀疑他会把天空也霸占了。
叶晓枫和杨志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那辆蓝色的别克车终于停到一块空地上。一个矮个儿,脚蹬锃亮皮鞋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此时正值午后两点,他们正坐在坝上晒太阳,漠然地吸着烟,或是三番五次地把几枚硬币抛到空中,用手接住玩。大家的眼皮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眼睛却如响尾蛇导弹一样跟踪这个陌生男子。在经历过前一段时间的事情之后,大家都不会轻信陌生人了。
陌生人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舒展开因阳光太过耀眼而蹙紧的眉头,冲众人喊了一声,“喂,我说朋友,这里就是万仙城的艺术村?”
“喂!我说你,哪里来的?”疯子推开坐在他大腿上的豆米,用带有攻击性的语气发问。
“呵呵,哥儿们。我是慕名到这里来的,听说这里的艺术家们都很不一般。”陌生人特别强调了“很不一般”这几个字。
“说来听听。”刀疤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我听说这里的画家搞创作,不为钱也不为名,而是有真正的抱负。”陌生人说。
“废话少说,我们想听的不是这个。说说看,你到艺术村来干什么。”高干子弟说。
陌生人并没立即回答。他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名片夹,掏出名片,恭恭敬敬地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做完这件事以后,他才说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想收购一批真正“有意义”的画,一些不被政治风潮影响,不被主流艺术同化,具有鲜明风格和特色的画。
叶晓枫拿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对来访者的身份有所质疑。某地产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和他的长相实不相称,眼前这个自称叫无聪的男人身高还不足一米七,骨骼小而细,皮肤和肌肉贴着骨头长,好似被风吹干的腊肉一样,黄腻腻的。即便叶晓枫有这样的想法,在场的人依然变得热情起来,兴奋不已。疯子第一个把无聪邀进他的创作室看画,随后,刀疤脸、高干子弟等人也纷纷效仿,相继邀他去各自的创作室了。
无聪敲开叶晓枫房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此时的叶晓枫正和合租一间屋的杨志彬打扑克。无聪推门进来以后,问他俩能否把作品拿给他看。杨志彬朝叶晓枫那边努努嘴,对他说:“我是写字的,你去问他。”
虽说叶晓枫并不相信眼前这个陌生人,不过依然挑选了几张近期创作的油画给无聪看。屋内的空间极其有限,他便掀开床单,把画一张张摊在床上,请无聪看他的抽象山水和田园风光。前者是他从以往的国画山水中演化而来的,后者则是通过在艺术城写生获得的灵感。
无聪站在画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既没说好也没说坏。待叶晓枫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完毕,无聪才扭过头来,对叶晓枫说:“你的画受过‘立体主义’的影响,也有‘印象派’的痕迹。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我受过毕加索和梵高的影响,也曾迷恋过达利的超现实描绘。”叶晓枫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能摸些门道。
“看来我没走眼。”无聪点头笑了笑,“你的某些部分学得很纯粹,也有自己的东西,看得出来,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加在了里面。”
“我一直想摆脱他们的影子,做过不少尝试。”叶晓枫说。
“风格不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自然会‘变’。当然是要带着问题去画才有可能‘变出来’,生搬硬套的话,就算画一辈子也只会变成工匠。”说过这番话之后,无聪把那些画又看了一遍。他把其中五幅单独放在一边,对叶晓枫说,“我想买这几幅,朋友,你给出个价吧。”
叶晓枫没有立即说出价码。虽说他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然而半年没开张的现实却早已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他的自信心。另外,跟艺术村的其他人相比,他的作品显然还很稚嫩,他还没找到自己的绘画语言和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内涵,从传统国画转向抽象油画的过程,不管从理论、技巧还是心态上看,都是举步维艰的。
“你说了算。只要我觉得合适就好了。”叶晓枫想了想,索性把难题留给对方。
“朋友倒是挺大方的。三千五一幅你看怎么样?这些画都是小幅的,如果尺幅大一些的话,我想就不是这样了。”无聪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看——行!”说这句话时,叶晓枫抑制住内心冲动,他的画从没卖过这么高的价格。就算是他以往画的那些轻车熟路的国画,顶多也只卖过两千元钱一幅。
“这是一万七千五,剩下的五百元算我寄存在这里的,以后碰到合适的,再来拿你的画。”无聪掏出现金,交给叶晓枫。叶晓枫点了点,把多余的那五百元又送到无聪面前。
“是朋友,就别这么见外。再说了,这些钱就算是我主动拿出来请大家吃饭的!”说到这里,无聪不愿就此事跟叶晓枫继续纠缠,他拉住他的手,说愿意交他这个朋友。等到无聪出门以后,叶晓枫才握着这沓沉甸甸的钞票,来到杨志彬的面前。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杨志彬说:“他是疯了还是傻了?没怎么细看就给了我这些钱,我看他的性格真是比艺术家还要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