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枫和杨志彬这次的采访录在舆论界扔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因为叶晓枫和杨志彬的那番话,更因为国人作品的高价返销,让一部分人开始怀疑当代艺术品运作模式和价格的合理性,以及西方势力的经济入侵。然而,保持清醒头脑的人依然不多,而圈内的大多数人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说叶晓枫和杨志彬在哗众取宠,只是想要群众把视线的焦点放到他们身上,而支持他们的刀疤脸和少数艺术家的那些辩护,也没能起到很大作用。就在他们唇枪舌剑的同时,艺术与收藏栏目也转播了那天的采访。最后,主持人作了总结性的发言:中国当代艺术品是否有水分,其水分有多大,有待进一步核实。再过几天,栏目组会专门邀请叶晓枫和杨志彬这两位圈内人士,前来深入探讨!
接到艺术与收藏频道的邀请函,叶晓枫和杨志彬有着说不出的兴奋。这档栏目的辐射面和影响力远远超过他们不久前才参与的“艺术面对面”,这么一来,他们就有机会面向全国,揭开天价做局的虚伪面纱了。叶晓枫跟杨志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打算分头整理资料,叶晓枫刚跟朋友告别没多久,便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
“呵呵,朋友,事情已经闹够了。”陌生人的嗓子里仿佛掺了沙子。
“谁雇你来的?”叶晓枫问。
“这你就不必管了,你是聪明人,在中国搞艺术是怎么一回事,你比我更清楚。”
“算是威胁?”
“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我只是在提醒你,这会得罪不少从前关心过你的人。”陌生人强调着“关心”这两个字。
“你的意思是,叫我就此打住,别动了某些人的蛋糕?”
“不要砸了自己的牌子,也不要再上那档艺术收藏的访谈节目。至于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就不用我来教你了。”
“如果我拒绝呢?”
“呵呵,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商量,可以用钱买的。姓叶的,你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为有一群人在背后帮你,有钱人帮你捧场,画商和拍卖行出资帮你宣传,还有人花钱帮你疏通各种关系,失去这些,你还剩下什么……我知道你有外债,你欠无聪的一部分画还没兑现,只要你肯答应,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另外,有人还会主动送你一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用的。怎么样,开个价吧。”
“你是无聪派来的?”叶晓枫想要套出陌生人的话。
“你只用说行,还是不行。你一定还记得自己当年在艺术村时,伸伸胳膊,动动腿都太难。”电话另一头发出嘶哑的笑声。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艺术村时的处境。那时的我没有钱,没有所谓的靠山,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多看几眼我的画。但只有在那种时候,我才能看清自己身上的闪光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钱买来的。”
“呵呵,真是高尚!”电话另一头的陌生人讽刺地笑了笑,说,“所以,你要拒绝啰?”
“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你要清楚你在跟谁说话,面对的是谁,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谢谢,我看不必了!”
陌生人挂上电话之后,叶晓枫长长地吁了口气,随后给灵羽那边挂去电话,叮嘱她近来要小心一些,就算回到老家,也不要掉以轻心。把妻子那边的事安排妥当的当天晚上,桂姨和谭秋农又把他约出来,找他谈了一次。按照他们的说法,意思无非是叫他以大局为重,关于还原历史真相的事,不过是说书人出的馊主意,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有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才能编纂历史。艺术家想要青史留名,仅靠自己的实力是不行的。
“你是不是还担心钱的问题?这方面你尽管放心,分成的事,无聪那边已经发话了。”桂姨说,“你也看到了,说出这样的话对你没有好处,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损人不利己。”叶晓枫打算跟他们兜圈子。
“中国当代艺术品是个新兴行业,这一点我也承认,不过就算你想阻止那些事情,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谭秋农插话说,“想想看,市场要是真的垮掉了,大家都赚不到钱还是小事,国际舆论界对中国画坛会怎么评价?他们会说中国人向来就只懂得弄虚作假,除了牛奶、肉质食品和玩具之外,就连艺术品都要掺水分,中国艺术家又会回到一穷二白的位置。叶晓枫,你要考虑清楚,当代艺术品还处于萌芽时期,我们还需要继续发展,壮大这个队伍,你这样一意孤行只会毁掉新生事物,这不是真正的矫正,而是投放毁灭性的炸弹!”
“你想说的,是家丑不可外扬?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是坏种,是瘸子或瞎子,但当你知道这是事实之后,你能欺骗说他是漂亮、善良的?你说我们不能揭开自己的伤疤给外国人看,因为任何新生事物都有泡沫,不过你千万别忘了,泡沫下面还有一批固守原则的艺术家,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们要把啤酒和泡沫分离开来,只有呈现了当代艺术的本来面貌,才能真正找回我们的自信和尊严!”叶晓枫反驳着他的话。
“两位都别争了,不妨冷静下来,商量好了再说话。”桂姨插话说,“晓枫,人的一生中,往往只有那么一两次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我们都是看着你走过来的,你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
“桂姨,你的确很不容易。”叶晓枫冷笑说,“因为你是最懂得把握、利用机会的人,你会用最有效、投资最小、甚至不需要投资的方法解决问题,永远不会让机会从你眼皮底下溜走,这就是你的座右铭……我想既然大家谈不拢,就没必要再说下去,既然大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各奔东西!”
跟桂姨和谭秋农交涉完毕,离上那档全国性的节目就只剩下两天时间了。叶晓枫订好两张飞机票,给杨志彬拨去了电话,约好明天一起登机。当天晚上,叶晓枫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杨志彬、刀疤脸和灵羽又回到了艺术村,而一群熟悉的面孔也正坐在大院里等候他们,就连杨志彬那条死去的大黄狗也汪汪叫着,兴奋地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第二天清晨,把叶晓枫从梦中惊醒的,不是起床的闹钟,也不是杨志彬叫他去机场见面的电话,而是门外传来的急促敲门声。他披衣下床,打开门一瞧,原来是姓梁的小警察和另外两个警官。
“呵呵,这么快就把门打开了,我还担心你不在家呢。”小警察说。
“梁警官今天亲自光临,有何贵干?”叶晓枫知道来者不善。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小警察问。
“跟桂姨和谭秋农谈了点事情。”叶晓枫说。
“谈完事情以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回家休息。”叶晓枫看了看时间,说,“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出门,飞机快要误点了。”
“呵呵,我看你还是先跟我们走一趟再说吧!”说完这句话,小警察朝身旁的两个同事递了个眼色。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叶晓枫没能弄清小警察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等到跟他们来到警察局之后,小警察把他带到二楼的审讯室,重复先前的问话,并做了笔录和录音。
“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半小时以后,叶晓枫忍不住问。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想一想都让人扼腕痛惜啊!”小警察说着话,用圆珠笔的一端抵住自己的下巴。
“梁警官,我一直很配合你们,请你不要跟我拐弯抹角。”叶晓枫隐约觉察到,小警察他们这伙人不仅是要拖延他登机的时间,不让他去录制节目。
“好吧,不妨跟你直说。”小警察咂了咂嘴巴,冷冷地从嘴里递出来一句,“今天早上,有人在昙城郊区的河边,发现了杨志彬的尸体。”
听到小警察的话,叶晓枫的耳畔嗡地一响,只感到天旋地转。审讯室的灯光扑打在他脸上,让他感觉眼睛一阵刺痛。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另一场谎言,是受人委托的小警察对他进行的另一次攻心战,让他放弃上节目的念头。然而,当他意识到在审讯室里,在录音机旁边,任何人都不敢恶意造谣时,他的眼泪和愤懑也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安排好妻子和女儿,以为自己不会再遭受要挟时,他最好的战友却被黑暗的旋涡卷入到冰冷的水底,并为此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他是怎么死的?”叶晓枫命令自己咽下眼泪,至少现在,他还不能在他们面前示弱。
“现在还不知道,要等验尸结果出来再看。”小警察伸了个懒腰,接着说,“结果明天下午才能出来,在这期间,我劝你配合点,据我所知,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在警察局待的这天下午,没人再找叶晓枫问话。被带到拘留室的他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头,眼泪如喷泉般倾泻下来。他想到了那个陌生电话,想到了无聪、桂姨和谭秋农,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都有可能是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而势单力薄的他想要把他们揪出来,又该从何入手?
叶晓枫一直在拘留室待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小警察才再次过来,朝他打了个手势,说:“问题已经弄清楚了,没你的事,可以走了。”
“验尸结果怎样?”叶晓枫追问说。
“暂时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会继续跟进、调查的。”小警察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杨志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他跟我一起上节目……”叶晓枫的话还没说完,小警察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这里是警察局,不是农贸市场,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如果你还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找验尸官!”
从警察局出来,叶晓枫浑身都虚脱了。恍恍惚惚步入浴室的他脱掉衣服,拧开水龙头,直到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柱把他淋了个透心凉,他才想起没开热水器。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抱臂,坐在光滑的瓷砖上,回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显然,他和杨志彬都低估了黑色蛋糕的吸引力,在跟无聪、桂姨和谭秋农他们决裂的同时,更多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挖掘好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只等到夜深人静时,再从地底下钻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一连几天过去了,杨志彬的死依然如巨蟒一般,死死地束缚住了他。而等到他重新打起精神,给艺术与收藏栏目挂去电话时,栏目组的人却表现出极其冷淡的态度。
“我可以马上赶过来录制节目。”叶晓枫在电话里说。
“对不起,录制节目的人还很多,已经排到明年了。”
“那关于天价画和国际操盘手的事呢?”
“我们已经请到了另外的嘉宾。”对方没有继续往下聊的意思。
挂上电话,叶晓枫只感觉最后一丝希望也从指缝中溜走了。杨志彬的牺牲非但没能挽回局面,反而让原有把握的战役再次陷入绝境,而谭秋农接下来的那些辩护,也让人们开始相信,他和杨志彬的那些话不过是一场闹剧,否则,他们为什么没有再上节目,出现在公众视野呢?公众们大约会认为,他跟杨志彬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利益了。
看完谭秋农的谈话节目,叶晓枫关掉电视,也就是这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杨志彬的死讯压了好几天才见报,而报道上也只是简单提到他的猝死有待调查,并没提及他的尸体是在河畔被人发现的。想到这里,叶晓枫给无聪挂去了电话。
“你以为杨志彬的死,跟我有关?”无聪用有些吃惊的口吻对他说。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也有人给我挂来匿名电话,他在电话里还提到,我没兑现给你剩下那部分画。”顿了顿,叶晓枫又说,“另外,也只有杨志彬那边有足够的证据,能够驳倒你们,无聪,我没想到你下手这样狠!”
“所以,你就以为我会主动除掉他,让你失去左膀右臂,因为你没有他那样完备的专业知识,你一个人是无法跟我们继续玩下去的?”无聪替他说出后面的话。没等叶晓枫开腔,无聪又说,“晓枫,你不要这样盲目冲动,让我来给你个提示吧……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是谁把你抓过去问话,又是谁能够左右新闻媒体,没有具体说明杨志彬死因的。”
从无聪的种种暗示上推论,叶晓枫很容易就想到了这一层:小警察是马局长的手下,而马局长一直和无聪他们关系紧密,也曾把一条腿迈进这个棋局。莫非,就在杨志彬准备跟他去录制节目的前一天,马局长也担心杨志彬说出他某些不可见人的会带给他致命一击的秘密?从另一方面来看,无聪只想做他的生意,当他的“艺术家”,就算杨志彬对他不利,他也会让谭秋农帮他“文战”,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再看桂姨这边,向来都在意自己的名誉,更不可能使出这样的杀手锏。如果目标最终锁定在马局长身上的话,那么,无聪又为何给他这样的暗示?无聪这么做,不是明摆着在主动瓦解,分散他们利益集团的势力吗?带着种种疑问,叶晓枫决定去找余丽问个明白,他想待在马局长身边的余丽,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他近来的心理变化。
四十分钟以后,叶晓枫在昙城郊外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余丽。余丽说她近来行动多有不便,要离城区远一些才方便露面。这次见到她,叶晓枫发现女人没有浓妆艳抹,那身灰色的外套也不怎么打眼。两人坐定之后,余丽用汤匙调了调咖啡里的糖,才笑着对他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呢。”
“上次,还得感谢你让疯子给我捎来消息。”叶晓枫说。
“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帮你。当时我也很犹豫,我知道你很看不起我。”
“其实这次找你来,是想要听听你的看法。关于杨志彬的那件事……”说出这句话时,叶晓枫一直注意着余丽的脸色变化。
“听到杨志彬的死讯,我也很难过。”余丽说着话,垂下了眼睑。过了半晌,她才抬头望着他说,“晓枫,这个游戏你玩不起,你应该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是早点放手吧。”
“是不是因为马局长那边有什么动静?”叶晓枫想要把话题进一步深入。
“你也知道,像他那号人,是不会把重要事情告诉我的。”
“可你一定注意到他的某些变化,那些普通人难以察觉到的。”他想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你知道我这次出来,冒了多么大的风险?”
“杨志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不能让他白白付出这样的代价……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感情的话,就请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余丽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你总能找到我的软肋,我早该知道今天过来见你,就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坦白地说,我并不在意你的那些朋友,也不在意周围人是怎么看我,我只在意……马局长在杨志彬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到我这边来烧过一些文件,另外,他跟无聪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余丽离开之后,叶晓枫的背心仿佛爬上了一条毒蛇,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说无聪这号人是不择手段地获取巨额利润的话,那么马局长走的这步险着可谓舍车保帅。把事情推远些看,早在杨志彬出事以前,马局长就暗地里派人威胁他们,并诱使他们把怀疑的目光锁定在无聪他们身上,排除自己的嫌疑。而等到马局长看到事情迫在眉睫,如果不立即采取极端手段遏制他和杨志彬参加面对全国的采访节目,他利用当代艺术品洗钱的事就会迅速曝光的时候,便直接对杨志彬动了杀心,以此来保全自己的政治生涯。毕竟,杨志彬曾经一再强调过,一部分贪官也加入了“天价做局”的游戏,因为艺术品的税收是最难查、最难核实其实际价值的,而习惯出入声色场所,时不时就去澳门豪赌的马局长,又怎能容忍矛头最终转移到自己身上?不过话虽这么说,想要扳动马局长却绝非易事,何况这仅仅是他的推测和判断,而在这个世界上说话办事,是需要讲求真凭实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