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羽并没责备叶晓枫的宿夜不归。以前的她偶尔还会埋怨他,提醒他注意身体,现在的她却懒得和他说任何话了。每次跟余丽狂欢之后,叶晓枫都会怀着愧疚的心情面对妻子和孩子,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沉沦并没影响到家人的正常生活之后,他又觉得这样的忧虑纯属多余。灿灿依然会对那些轻轻一碰就发出响声的玩具产生兴趣,灵羽随时随地都在扮演一个合格母亲的角色,岳母对房间整洁的要求和刚来时一样,唯有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多余者,唯有他难以融入这个家庭。
另外,他的创作和先前一样没有任何进展。纵欲过后的疲惫以及药丸的作用在腐蚀叶晓枫的同时,他的神经官能也受到极大损耗。他无法控制自己手中的笔,每当他闭目凝神,想要把精力重新放到画面上时,手腕就如得了帕金斯综合征的人一样颤抖起来。他索性放下笔,打开画室的电视,看艺术与收藏频道转播的新闻。节目依然是各类拍卖会,天价画以及中国从海外收购回从前故宫博物馆遗失文物方面的内容,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上时,痛苦却加倍地降临到头上。疯子在节目中卖力的表演却有增无减,他奇怪在这场游戏中,疯子是如何立于不败之地的。
“我的状态非常好,前几天还完成了一幅十平方米的大画,两天时间就完工了!你们把镜头推近些,让大家看看局部的细节,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呵呵,秘诀只有一个,没日没夜地画下去,这才是诀窍,大艺术家不可能走捷径!”
看过疯子的采访节目,叶晓枫挨了当头一棒。疯子在吹嘘自己和诋毁他人的同时,在技术上又有了明显提高。虽然他的作品内涵远远达不到一定高度,然而以如此娴熟、准确的笔调描绘这样的大场景,也非普通画家能做的事情。疯子那幅大型画依然是拿与性有关的东西做文章,这次画面上出现袒胸露乳的伶人、皇帝、皇后、贵妃以及太监。这群人正在空地上打马球,至少有三十多人,两条狗在画面右下角交媾,暗示着封建锁链以及复杂情欲之间的暧昧关系;一只金雕在他们的头顶上掠翅飞过,猛禽投在地上的阴影预示着无处不在的危机。
他居然又进步了!叶晓枫想到这里,已经丧失继续跟疯子争斗下去的力气,即便在疯子面前,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不能像这个疯狂的人物一样在推销自己、欺骗他人的同时,还保持着持续上升的创作欲望。
春节期间,叶晓枫已经濒临崩溃。岳母和妻儿提出回老家过年时,叶晓枫却选择留在昙城。他给自己的母亲挂去电话,要来银行卡号码,把大笔存款转到她的账户上。他不需要这些钱,这些钱才是让他丧失灵感的罪魁祸首,把这些放弃之后,或许他就能获得重生了。
这段时间,叶晓枫和余丽之间的来往虽然和从前一样,然而他对女人的热情也逐渐丧失了。每当和余丽疯过之后,他就会想起这女人也许前几秒还在跟马局长亲热,想到马局长臃肥的身体和松弛的皮肤,叶晓枫就一阵恶心,而余丽也会因此失去诱惑的魔力。
没过多长时间,叶晓枫就懒得给余丽打电话,约她见面了。倘若她来找他,他便声称事情太多,要画画,要应酬,要努力在灵羽面前掩饰他们的关系……在余丽面前重复无数谎言的同时,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放在电视机上,期盼着奇迹会再次降临。他在艺术频道上又看到疯子,即便面对如此重要的节日,疯子也没忘记创作,疯子旺盛的精力让叶晓枫感到自己更加无能。
春季的到来似乎缓解了叶晓枫长久以来委靡不振的情绪。当万物蓬勃生长,灵羽和叶灿归来之际,叶晓枫似乎也度过了最艰难的低潮期。他戒掉了药丸,从内心里开始抵制并逐渐消除了对余丽肉体上的依赖,重新制定作息时间,有规律地看书、睡觉、散步。这天上午,画室里一个成功的开始似乎意味着阴翳从此一扫而尽,他没那么容易就被打垮,他现在面临的这些,并不比原先起步初期更难一些。
随着大型拍卖会一轮又一轮地召开,叶晓枫的画虽然没有继续上涨,却依然保持着三千万到四千万人民币的数值。无聪和桂姨等人让他参加的活动也变得频繁起来,与此同时,叶晓枫又如数拿到另一个几百万:无聪和他合同上达成共识的款项!
三月初,叶晓枫被邀请参加一个由新生代们举办的画展。作者们都很年轻,基本是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新生代艺术家们的作品和叶晓枫这一代人有着不同的风格和特点:果冻、卡通、奶油糖成为新时代的标志性符号。
在展厅里逛了一圈之后,叶晓枫看到一位服饰考究的年轻画家正在接受记者们采访。眼前的画家从某种程度上看,不过是个男孩子,他面对记者时不屑的眼神和口吻也显示出他根本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对不起,打扰一下,能请您谈一下对这次画展的看法吗?”叶晓枫抬起头时,才发现另一个记者认出他来。
“这次画展的作品有活力,也很有想法,不过总觉得缺点什么东西。”叶晓枫说。
“叶老师,能不能具体些?”
“这些画过于平面和卡通化,油画和丙烯材料的特性没有发挥出来,广告宣传画用的颜料同样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他们采用的技巧和岳敏君的画有些相似,不过跟岳敏君的画比起来,我看不到孤芳自赏之外的其他东西。换句话说,还浮于表面。”
叶晓枫把这些话说完,才发现自己被这位媒体记者引入早已布置好的圈套。记者采访完叶晓枫以后,又走过去把话筒递给那个男孩,并把叶晓枫的批评意见转述给男孩听。男孩朝叶晓枫这边瞥了一眼,冷笑说:“他们的观念早就过时了,他们在挖掘所谓深度的同时,早就放弃了情感上的表达。”
“可是叶老师的画拍过天价,观念过时的话,能拍到几千万?”记者不怀好意地套问男孩的话。
“天价能说明问题?现在随便冒出来一个大佬就拍到天价,其实他们根本就是在重复自己的东西!”男孩故意提高嗓门,似乎想给叶晓枫一个清晰有力的耳光。
“重复自己的东西?可是,叶老师的画每幅都不一样啊……”记者假装诧异地说。
“你是外行,不懂这些。”男孩不耐烦地打断记者的话,接着说,“你说的那个叶老师,画了好几年,还在鬼怪和砖块上做文章,把汉砖变成秦砖,把怪兽变成狐仙,这也叫创新?他们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只会因循守旧,靠老本吃饭。”
“照你看,中国当代艺术家,谁的画总有创新的地方?”
“我们这帮朋友都喜欢齐老师的画,也只有他的画价没水分,我们叫齐老师‘大疤脸’他也不生气。”
听到这里,叶晓枫总算清楚自己在新一批艺术家中的地位了。在男孩眼里,他和疯子不过是舞台表演上的小丑,刀疤脸才是他们真正尊重的。没等叶晓枫继续往下想,男孩又开始回答记者接下来的提问了。
“你问我凭什么说叶老师的画有水分?其实很简单。从一开始,他就故意跟胡老师在报纸和网上对骂,两人骂得越起劲,关注他们的人就越多!这不是炒作又是什么?我看他们和××姐姐是一路货色;假装自己都吃亏了,其实都在装逼,他们知道越骂越出名!”
男孩的话说完之后,居心叵测的记者再次把话筒转到叶晓枫这里。此时的叶晓枫已经不再怨恨说话的男孩,而是憎恶媒体人把他当成爆料的工具。他挥挥手,想把记者打发走,然而记者却撵上来,请他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叶老师,听说您和胡老师的关系一直处得不好,有这回事?胡老师那天还说,您把他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他,不承认他是您的老师。”话筒毒蛇一样朝叶晓枫直吐芯子。
叶晓枫咬紧牙根,没说话。
“您想澄清事实吗?前一阵子,您也在电视上说胡老师不对。”
叶晓枫还是没有说话,毒蛇的芯子却离他更近,都快要伸到他脸上来了。
“叶老师,您不跟大家说两句?刚才那边的年轻画家也说……”
“你究竟是记者还是狗仔队的垃圾?你想听什么,又想要我澄清什么事实?你们媒体总是像苍蝇一样整天在我面前嗡嗡来嗡嗡去,依我看,你们就是一群皮条客,把我们画家当成卖身求荣的妓女,而拍卖行就是让我们和睦相处的妓院,我们是等边黄金三角形……你不是要爆料找新闻吗?这就是事实,现在我澄清了,你满意了,要不要我再多说两句?!”
“叶老师,呵呵……我知道每天采访您的人都很多……”记者不自在地把话筒缩了回来,不知道该转身离开还是继续问下去。
“记者朋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你听清没有,要不要我再——多——说——两——句!”
叶晓枫话音刚落,另一个记者就闪到他前面来,举起相机,对准他的脸,一阵狂拍。盛怒之下的他冲上前去,劈手夺下记者手中的相机,重重地朝地面上砸去,随后扬长而去。
到了第二天,叶晓枫骂人以及砸相机的事就见报了,他关于“皮条客、妓女和妓院”的言论也一字不漏地登在上面。有过“不良前科”的叶晓枫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当天下午,无聪叫叶晓枫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你自己看看,上面都说了些什么。”无聪把报纸摊放在叶晓枫面前。
“皮条客、妓女和妓院之间的事。”
“叶晓枫,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不再是那个街头画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痞子!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事对你的前途影响有多大,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还怎么叫人帮你解释?!”顿了顿,无聪又说,“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没少过你一分钱,也没逼你干过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叫我怎么收场?以后谁还敢向你提问,谁还会帮你写那些评论!太恶劣了,简直是把大家逼得没有了退路!”无聪瞥了叶晓枫一眼,接着说,“算了,你也不必再跟我解释你的理由了,过几天还有拍卖会,到时候肯定会有记者采访你,你自己好自为之,看怎么挽回局面吧。”
从无聪的办公室出来,叶晓枫独自在街上徘徊。事到如今,他已无法把这出戏继续演完了,在认清自己真正价值的同时,他也看明白了许多事。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最近他重新调动起来的创作状态不过是回光返照的短暂幻觉,他没能在“山海经”和“移动的墙砖”的基础上找到新出路,更别说超越。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回到家,叶晓枫才想起自己“捷豹”车的玻璃窗还没放下来。他刚想出门,坐在客厅的灵羽就喊住了他。
“有什么要紧的事,等我锁好车回来再细说。”叶晓枫说着话,就要出门。
“除了车以外,你好像还忘了别的东西。”灵羽见他不明白,笑了笑,又说,“摸摸你的口袋。”
“钥匙、钱包、银行卡都在啊。”叶晓枫把口袋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
“我送你的幸运币呢?我记得你一直带在身上。”
“洗澡的时候……”叶晓枫思索该怎样把谎言圆下去。
“不用找了,在我这里!”灵羽晃了晃手中那枚铜币,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说,“晓枫,看来我们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