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聪这里拿到钱的第二天,叶晓枫就被某娱乐频道邀请过去做节目。这一回,跟他同台竞技的除了疯子以外,还有另两个当代艺术家。他们四人的画价都有超过三千万以上的纪录,疯子的年纪最大,叶晓枫则是画价飙升最快的一个。
跟从前节目所不同的是,此次节目主题和重点不是针对艺术品本身而展开研讨,而是关于艺术品财富方面的估测。当代艺术品的蓬勃发展带动了经济链条的齿轮,在叶晓枫等人画价飞涨的同时,在画坛上已经奠定了地位的画家其作品也有着本质上的超越。
在节目开始以前,大屏幕上滚动出现这样的数字:2007年4月,徐悲鸿的油画《放下你的鞭子》以6400万港币成交(不算佣金);今年4月,刘小东的《温床NO.1》以5712万人民币成交;张晓刚的《血缘:大家庭三号》拍到4736万港元;昙城画家叶晓枫的当代水墨《模式·移动的墙砖06》,在今年9月和10月,分别以4100万港元和4300万人民币成交……面对屏幕上的数字,叶晓枫早已失去以往的喜悦,他想不管他的画卖多高,都跟他没有太大关联,只要无聪咬死了自己依然在做赔本买卖,他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当座谈会开始以后,疯子一如既往地卖弄起自己可以炫耀的资本,并以前辈自居时。叶晓枫看了疯子一眼,失去了和他争斗的力气。虽说无聪给他的那些钱解决了燃眉之急,然而在给灵羽的哥哥和二姨支付了款项之后,妻子的大舅又找上门来,在电话里问他能不能送一幅画,以便给他儿子单位领导;另外,别墅那边的物管费要交,灵羽那辆车上个月被刮坏的油漆,要重新喷上;女儿出世以后感冒了好几次,他还没时间陪妻子去医院彻底检查一次……叶晓枫握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直到主持人喊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叶老师,大家都说您是中国当代艺术的‘潜力股’,说您的画价还会上涨,对此,您的看法也是这样吗?”主持人把话筒递到他面前。
叶晓枫干咳了两声,真想把被人坑骗的事照实说出来。与其说他是潜力股,毋宁说他是天底下最笨的傻瓜,几千几亿的资产都被无聪卷跑了不说,跟他所签的合同还有法律约束。倘若现在就向大家宣布某种他看清的勾当,只会暴露他作品几十万也能成交的事实,想到这里,叶晓枫便重新打起精神,说:“我对画价上涨比在座的各位更有信心,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国民收入有了显著提高,因而几千万一幅的交易额是可以预测的,跟国外当代艺术相比,还远远没有饱和……当然,当代艺术只可能是少数人收藏的奢侈品,就像劳斯莱斯,顶级钻石手表一样,不可能进入寻常百姓家……不过当代艺术品交易数字已经证明,金字塔尖正在越来越大……”叶晓枫不敢多想,一口气就把上述话说完了。
这是我的语言,是我该说的话?座谈会结束之后,叶晓枫反反复复问自己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声带和舌头已经被无聪、疯子这类人占领和操控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自己,也没想到作为艺术家的他居然把艺术品等同于商品和股票。然而,他的理智却又一再告诉他:叶晓枫,你必须这样做,如果现在你就说出自己的困境,你过去付出的种种努力,你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就会再次变成泡影!
座谈会结束的当天下午,杨志彬根据叶晓枫的言论,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杨志彬在他博客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当代艺术品泡沫”的声明,点击率在几小时之内就上升到十万人次以上。杨志彬在文中点名道姓地提到叶晓枫,说他实际上参与了以无聪、桂姨为首的谎言集团。“天价画是个谎言共同体”,“艺术家比商人还商人”,“天价画实际上是继股票、兰花、房地产之后的又一个投资,投机项目”……种种言论在叶晓枫面前闪现的同时,他也觉得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遇。
凌晨三点,杨志彬的网站突然无法打开,页面显示链接错误。凌晨四点半,更多的网站和博客开始转载杨志彬的言论,到了清晨六点,叶晓枫还坐在电脑面前,他隐约觉察到杨志彬所说的大约都是事实。
“还没休息?”不知什么时候,穿了睡衣的灵羽站在叶晓枫身后。
“把最后几行看完再睡。”叶晓枫头也不回地说。
“早点歇息吧。”灵羽说着话,过来拉他胳膊。
“别吵了行不行?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工作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窝了一肚子火的叶晓枫忍不住对妻子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大声说话!我怕你累了才要你睡觉的,要不是心疼你,谁管你死活!”灵羽生气地说,“我看是把你惯坏了。”
“是你把我惯坏了还是我把你宠坏了?你们这群人就像……”叶晓枫刚想说出“吸血鬼”几个字,就听到儿童房里的哭声。他把口吻放缓和些,对灵羽说,“好了,别吵到灿灿了,乖乖,你先去睡,我马上就来。”
清晨六点半,叶晓枫趴在书房的电脑桌前,很快就睡熟了。他没梦见金钱雨,也没梦见自己携家带口地去欧洲度假。他在梦中看到一望无垠的荒漠,周围只有仙人掌和有毒的蝎子,躲在沙丘背后的响尾蛇,木雕一样的蜥蜴。前方出现一道虹光,五彩斑斓的色彩吸引他走了过去。到达目的地之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他脚旁的细沙开始流动起来,湮没了他的脚踝、小腿和大腿,他的身体滑入《西游记》中的无底洞。
“晓枫啊,快把外套脱了,我拿去洗洗。”有个声音把叶晓枫从地洞里又拽了上来。睁眼一瞧,原来岳母到书房里来了。
“妈,等一会子我自己去洗。”叶晓枫揉揉眼,头脑里依然一片混乱。
“你洗衣服总是洗不干净,有酸味,臭得很!”岳母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哪里臭了?”叶晓枫一边抬高胳膊嗅着腋下,一边对岳母说。
“你一进灿灿房间,就把孩子弄哭了,还说不臭。快把衣服脱下来。”
“我自己会弄,那是我女儿,女儿会熟悉我的味道。”叶晓枫想把岳母打发走的同时,老人却开始拽他袖子。这一下扯急了,叶晓枫站起来,忍不住对老人说:“您别没事就来烦我,好吗?请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别再强人所难了!”
叶晓枫粗暴地把岳母打发走没多久,灵羽就进来了。妻子满脸不悦地对他说:“姓叶的,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妈说话?你别以为你变成大画家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平时吃饭穿衣,哪一样不是她帮你打点?你一不高兴,大家都要看你的黑脸,你把妈当成什么了?她不是你叫来唤去的女佣!”
“你说得不错,但我也不是你们的取款机!你们除了找我要钱之外,又为我考虑过没有,又分担过我这段时间的痛苦没有?你们总是几万几十万地找我要,把我当成赚钱的机器!你们真喜欢钱就去找大款,我这里没有钱,除了画以外什么也没有,你们都是寄生在我身上的吸血鬼,把我掏干以后就一脚踢开!”叶晓枫说着话,一脚踢翻电脑桌。这一次,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疯子,神经病!叶晓枫,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疯了!”灵羽狠狠地咬住“疯子”这两个字,冲他投来憎恶的目光。与此同时,妻子冲出房间,开始去卧室收拾东西,而叶晓枫则依然在书房里发脾气。他用鞋把鼠标零件踩得粉碎,又一拳砸到玻璃窗上。十分钟以后,他才沮丧地跑到卧室和儿童房察看了一回,岳母、灵羽和叶灿已经离开了。
“说走就走,你们背叛了我,你们他妈的全都背叛了我!”在房间里咆哮了一阵子之后,叶晓枫依然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房间里的电视机、空调、音响全都变成了他的敌人,就连那只他送给灵羽的蜥蜴也是他的敌人。他瘫软地坐在客厅地板上,给自己倒了杯洋酒,一口喝光之后,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叶晓枫没打电话叫灵羽她们回家。当他的巨额财富被人吸干之后,他在短期内已经信不过任何人。此后几天,叶晓枫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他想即便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能重新开始。他是大艺术家,他是独一无二的天才,倘若达·芬奇的智商超过两百的话,他的智商至少达到三百以上。
三天以后,叶晓枫逐渐冷静下来,不再作茧自缚。与此同时,他想到了一场接一场的拍卖会,想到他的画价是如何狂飙,又如何变成当代艺术标志之一的。这其中没有被夸大的地方,毕竟事实都在眼前,而不是来自上古的传说。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画价,是几十万和几千万之间的落差,这其中的缝隙,就算最聪明的数学家也无法求得合乎逻辑的公式。
想到这里,叶晓枫拾起摔到一旁的手机,把电池和零件重新组装起来。他想给某人打电话,他想听听自己曾经的朋友和现在的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比他看得明白透彻,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对他撒谎。不过,当他想到那人对他的嘲弄和诋毁之后,他又怀疑这是另一场骗局。他继续翻阅着手机上的通讯录,给另一个人拨去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