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出现在大屏幕上的那一刻,叶晓枫的嗓子哑了。一幅当代水墨画的起拍价被标到五十万,在昙城书画拍卖史上,实属罕见。五十万,对于某些人而言,足以改变整个人生,五十万,对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
早在预展期间,无聪就叫叶晓枫放心,是骡子是马,迟早都该拉出来遛遛。从当今书画界的现状来看,衡量艺术品价值的标尺既非画家显赫的名气,也非评论家们众口铄金,拍卖成交纪录和成交金额才是硬道理,那才是点石成金的权杖。无聪说话的同时,轻轻地捏了捏叶晓枫的肩膀,既然他敢把砝码压在他身上,是对他这匹黑马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心。
即便无聪的话有着无可辩驳的煽动力和说服力,在今天的叶晓枫看来,这依然是场博弈游戏,把所有希望都压在这关键性的时刻,谁都没有十足把握,能不能成,全看那小木槌落下来的那一刻了。叶晓枫微吸了口气,舌苔聚满浓稠的唾液。眼下,无非将看到两种结果:作品流拍,他将光着屁股蛋子,一蹶不振地从后门溜出去;要么顺利成交,一夜之间荣膺为画坛新贵,心安理得地享受新闻记者、财富集团、评论家以及各类粉丝们的追捧。
拍卖结果的未可知性让现场的气氛绷得很紧,因而当那幅画出现在大屏幕上的那一刻,竞拍者们的表情也不约而同地被塑造成新的形象:银行家、地产商、金融业投资者以及藏家们,都被同化成一张张表情僵硬的卡通面具,而面具背后的真实心态,却是叶晓枫无法窥见和捕捉到的。
现在,他所处的国风大礼堂并不闷热,然而,站在台上的拍卖师却依然时不时地抬起手,拿手帕揩拭着脸和额头上的汗珠。从今天早上的国画专场开始,拍卖师就已经耗费了不小的精力和能量,其中张大千、张善孖兄弟合作的一个册页,以八十万的价格成交;黄宾虹的一幅山水被拍到一百四十万;除了名家之外,新人作品的成交率几乎不到百分之三十,于是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台面上。早在预展期间,他就曾跟这位拍卖师聊过几句,从言谈举止上,此人颇有分寸,也具备经验和能力。此时此刻,拍卖师正在介绍这幅画的规格和起拍价,而当叶晓枫听见自己的名字飞入会场之后,他的太阳穴不由得鼓胀起来,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拧住了。
“下面这幅《山海经?01》,是青年画家叶晓枫的作品,起拍价是五十万人民币。请在座的各位把画册翻到第一百四十页,相信大家在前两天的预展上,也看过,关注过。能把水墨韵味真正传达出来,在抽象的基础上又呈现精妙细节的作品,实不多见!”
拍卖师在台上说着话,叶晓枫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四周,作为特殊嘉宾的他即便坐在“红线”以外的位置上,身心却早已跃到台上。他强行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毕竟参加过多次拍卖会的他深知,游戏揭谜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在结果公布出来以后,而是拧紧发条,蓄势待发的那一刻:把高潮推到顶峰之后,往往只能持续那么几秒钟,当然能把高潮无限制地延长,就再美妙不过了。
“有应价的朋友吗?有打算收藏这幅画的藏家吗?”拍卖师喊出第一声时,台下小小地骚动了一会儿:坐在前面第三排的江苏藏家,兼做古玩生意的矮膀子跟他的新女友耳语了几句;昙城本地的藏家吴先生,扭头看了看后排竞拍者们的动静;建设银行昙城分行的副行长马老大正在征询两位下属的意见……水面微微泛起了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这些颇有城府的人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拍卖师握住小木槌的那只手已经升到了半空中,这只白皙的从未干过重活的手,正在无形中拿捏着台下众人的心态,而他五根灵活的手指也在把握木槌的分量。不错,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人们,甚至改变现场的整个局面,然而,让人颇感失望的是,拍卖师的话没能煽动起人们的情绪,虽然事前他曾在无聪、谭秋农和桂姨等人的面前再三保证,自己会在这幅画上“多花些心思”,不过当人们真正面对这样高数字时,投资者和收藏家们却慎之又慎,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持币观望的态度。
“《山海经?01》第二次!”拍卖师说着话,再次拿白手绢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即便隔了很远的距离,叶晓枫也能瞅见男人湿透的衬衫已经隐隐透出肉色,哪怕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份职业性的从容,可他面部强行拉紧的肌肉却泄露了内心的惶惑不安。很显然,他对他的作品没有把握,他不知道这支“飞镖”是否会离题千里,远离他所承诺的靶心。
终于,拍卖师调整好情绪,握紧拳头,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拾起矿泉水,抿了一小口。男人指间那不经意的颤抖让叶晓枫的心咯噔地响了一声,这样微妙的变化很快就给他的大脑传递了信息——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另外,叶晓枫也深知,对那些深谙取舍之道的藏家们来说,他们往往会对即将浮出水面的“大白鲸”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不弄清底细,不详尽分析,绝不轻易出牌,而对那些起拍价位较低的拍卖品,不会冒太大风险,市场价位相对稳定的画,反而更容易一石激起千层浪。就拿一幅底价为五千元人民币的画来说吧,几个来回下来,它极有可能被拍到一万或是一万几千,但很难逾越两万;而“大白鲸”呢,却大多是以“吨位”计数的,其价格往往呈几万,几十万的几何数字递增。而藏家们面对“大白鲸”的态度,多半是在拍卖师喊过两轮之后,才真正采取正面行动。一方面,他们需要观察,评估现场的氛围,再三衡量升值潜力;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拿出从容不迫的态度。
尽管叶晓枫一再把事情往好处想,但现场的气氛却不容乐观。刚才还有所举动的江苏藏家没再跟女友耳语,而是挺起肚子,冷漠地把手交放在膝盖上;另一个做古玩生意的阔佬也一边发着手机短信,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洗手间走去。拍卖师向前倾斜着身体,握木槌的手升得更高了,皴裂的嘴唇和略显尴尬的神情似乎意味着这幅画四面楚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倘若第三轮开始后,还没有人应价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宣告《山海经?01》流拍,把它重新塞回库房,宣判无期徒刑。
眼看拍卖师逐渐丧失了伊始的斗志,汗珠下淌,眉毛深蹙,叶晓枫也不禁抿紧嘴唇,暗地里埋怨无聪把赌注押得太高了。诚然,这幅画一旦成为追捧的对象,他和无聪都是最大的获益者,可一旦惨遭失败,束之高阁,风险却由他独自承担,而无聪和其他的大商家们都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关于这方面,他看过太多前车之鉴,在昙城现实的商业运输机纽上,创作和生产者们不过是一颗颗不起眼的砝码,就像古罗马的竞技场一样,贵族和元老院的人掌握着生杀大权,一旦拇指朝下,以往的宠儿便沦为死囚。
拍卖师在喊第三次之前,再次抿了口矿泉水。这次,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之间,把水弄洒了一些,似乎是露怯了。叶晓枫看了看身旁的无聪。无聪冲他微微动了动嘴角,眉毛朝上一斜,很快又恢复惯有的冷静和绅士风度。再看不远处的桂姨和杨志彬,既没挪动身体也没跟身旁的人嘀咕,似乎不愿太早表露出情绪。而当他收拢视线,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台上的那一刹那,拍卖师已经喊出了第三声,“有喜欢这幅画的朋友和藏家吗?请大家注意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山海经?01》第三次……”
叶晓枫暗自喟叹了一声,扇动着眼皮,只觉得眼角发涩,睫毛痒痒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润湿了。当木槌定音的那一刻,也是他回到起点的那一刻,因为现实不会脱离地心的引力,把他推得更高,而是会剜肉剔骨地强迫他接受接下来的现实。他试图用理性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怀才不遇的人何止千万,而流拍的作品,被逐出门外的年轻画家也不在少数,可谁都没法忘记期望和憧憬给人造成的美妙幻境。让他心痛不已的是,眼前的这一切很快都会被这个小小的木槌砸得粉碎,变成空气中四处飘飞,无处皈依的粉尘。此后,他依然是那个在万仙城附近转悠着的,无所依附的流氓画痞,而无聪给他描绘的百万、千万以及世界艺术大师的幻象,无非是画饼充饥、落人笑柄的闹剧。
不过几秒钟时间,他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万千思绪,而木槌那响亮、致命的一击,却始终没有刺向他的心脏。或许,那是上苍嫌他所承受的折磨不够多,故意拖延时间,想要让他所有的对头都看到他今天的窘迫无助?又或许,从他今天出门,来到拍卖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把自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路可退。
他默默地抬起头,拿手指拭去睫毛上的汗珠。让他感到诧异的是,木槌依然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几秒之后,他才欣喜地意识到,一位坐在最前列的藏家正在举牌,正是那个陌生人把他从厄运的旋涡中拯救了出来,他所举起的那张“王牌”让整个会场重新进入沸点!望着那位举牌藏家的背影,他从心底里感到幸运和感激,不过还没等他细想,拍卖师又开始调动人们的情绪,“还有应价的朋友吗?还有竞拍的藏家吗?这可是值得收藏的一件精品……好了,有朋友叫出五十六万,请再亮一次您的牌号!”
拍卖师重新打起了精神,恢复以往的神采奕奕,而叶晓枫先前注意到的江苏藏家和本地藏家也头一次变得紧张起来,开始在本子上做记录,参与竞拍。
“还有人要叫价吗?有高出五十六万的吗?五十六万第一次!五十六万第二次!五十六万第三次……有人把价位提到六十八万,六十八万第一次,没有人再应价的话,这幅画就属于这位先生了!请大家瞅准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在拍卖师的鼓动下,现场愈加沸腾起来,因为这不只是艺术品和艺术品之间的博弈,也是权力、心理和财富之间的抗衡,所有的竞拍者内心都有一笔账,而最终能在竞拍中取胜的那一方,自然也会成为媒体的焦点。随着牌局不断地被更新,屡屡掀开新的一页,叶晓枫堵塞的喉咙也得以疏通,他隐约听见森林深处有一匹狼在嚎叫,定定地看着他,它额头上的“白星”浮现在他眼前,似乎预示着他的命运不会再遭遇险阻,正在逆转,并最终把他推放到舞台的聚光灯下。
而现实世界的台面上,砝码还在不断地加大。直到这时,叶晓枫才如释重负,意识到眼下发生的一幕并非黄粱美梦,他不得不佩服无聪的判断力。无聪早就跟他说过,“别怕那些人不忙着出牌,只要有一个人敢于出手,事情很快就会进入疯癫状态。到那时候,你想要拦住他们,恐怕他们都不愿意放手!”想到这里,叶晓枫面含笑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无聪。这一回,对方的眼神又让他想起昨天说过的话,“从零到一百的过程是最艰难的,不过数字一旦累积到一定程度,接下来就顺水推舟,相当容易。朋友,‘艺术’永远是智力活,一旦掌握了方法和规律,所有事情都变得触手可及。晓枫啊,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实力和价值,几十几百万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不必大惊小怪……只要咱们同心同德,用不了几年时间,我就能把你的画拍到天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