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独自前行】
仓央嘉措在得知桑杰嘉措被害的消息之后,正在静思,对于整个生命历程那一瞬间之前的一切,仔细地回味了一遍。那些人,那些名字,那些明丽灿然的回忆,那些曲曲折折的人海相逢。此时的他,经历了很多悲欢离合以后,早已变得淡然。以前想到仁增旺姆,想到达娃卓玛的时候,他的心会痛,但是现在,当那两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坦荡荡的笑意。
有过那些人,有过那些美好,此生也就完满了。
所以,桑杰嘉措的死,对他来说,没有好也没有坏,一切终究都会归于尘土的,那些苦苦争斗看不透的人,总会在走向寂静的时候嘲笑自己。所以,桑杰嘉措临死前的微笑,何尝不是对自己一生的嘲笑?
仓央嘉措仍旧在静思,他深知拉藏汗的厉害,这些年他作为棋子行走在拉藏汗与桑杰嘉措拼死的棋盘上,已经很明了,总有一天,他会直接面对拉藏汗血红的眼神。但是他知道,他不会颤抖,不会恐惧,他的心中,一片澄清。
不论他对生命看得如何通透,都必须面对那一次生命历程里越来越严酷的挑战。
拉藏汗要在西藏一手遮天,除了必须除掉桑杰嘉措,还有一个人也让他不得安宁,那就是仓央嘉措,虽然仓央嘉措只是个傀儡。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地位,他必须让仓央嘉措从活佛的位置上下来。
所以,在拉藏汗给康熙帝的奏折里,再次请求康熙帝“废第巴所立假达赖”。英明的康熙大帝,有着草原鹰隼的锐利与警惕,并没有因为关内舒适宜人的气候疏懒了筋骨,为江南江北的繁花迷糊了双眼。拉藏汗的那点心思,他又怎会看不透呢?然而此时的满清帝国,连年征战的硝烟刚刚平息,草原枭雄葛尔丹的叛乱,旷日持久的远征,已经大伤了大清帝国的元气。一场战争的胜利,并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胜利。雄才大略的帝王康熙非常清醒,此时的朝廷和人民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养精蓄锐。拉藏汗再狡猾,充其量不过只是一头在草原上横行的狼,还搅不起黄河长江里的大浪。何况,这头狼还帮自己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桑杰嘉措。
康熙帝早已对第巴桑杰嘉措心怀不满,只是因为桑杰嘉措的特殊位置,才没有除掉他。这还得从葛尔丹叛乱说起。
当年,桑杰嘉措为了驱逐西藏境内的蒙古和硕特部势力,冥思苦想找帮手,他想到了情同手足的葛尔丹。葛尔丹是清代厄鲁特蒙古准格尔部首领,汉王巴图尔珲台吉的第六子。青年时,葛尔丹曾赴西藏修习佛法,追随在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的身边,并深受五世达赖的器重。可惜,几年的行修并未除去葛尔丹的戾气。葛尔丹“不甚爱梵书,唯取短枪摩弄”,正是在舞刀弄枪之机方才结识了有同好的桑杰嘉措,二人气味相投,交往日渐密切。
公元1670年,葛尔丹的兄长僧格在准格尔贵族内讧中被杀。次年,葛尔丹便闻讯自西藏返回,为其兄报仇,击败政敌,夺回了准格尔部的统治权。公元1676年,葛尔丹俘获其叔父楚琥布乌巴什,次年击败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实力大增。随后又占据南疆,势力扩至天山南北。公元1679年,达赖喇嘛赠予他博硕克图汗称号。
公元1690年,在沙俄的怂恿和支持下,葛尔丹率军进攻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继而进军内蒙古乌朱穆秦地区,威逼北京。同年八月的乌兰布通之战,葛尔丹惨败。
当时,桑杰嘉措并不知道葛尔丹所攻打的喀尔喀蒙古早在战乱开始之际就归顺了清政府,他在葛尔丹惨败给清军之后,竟多次派人出面调停。在康熙帝看来,桑杰嘉措的行为与葛尔丹的叛乱行径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在康熙帝的心中,桑杰嘉措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葛尔丹是让康熙帝寝食不安的人,为了征讨他,耗费了大清多少人力物力!桑杰嘉措却与葛尔丹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岂能让康熙帝不恼火,不给他记上一笔账?
而在桑杰嘉措被拉藏汗除掉以后,康熙帝明白,只有六世达赖喇嘛安好地坐在那里,拉藏汗才不至于太嚣张。毕竟,仓央嘉措是活佛,在西藏的无数人心中是至高无上的,保全他,就能很好地遏制拉藏汗的野心。
对那任情任性、我行我素的年轻活佛,康熙并无敌意。一方面,这样心思单纯的活佛,于他的万世基业并不构成威胁;另一方面,这样一个与自己一样为万民景仰的王者,却敢于无视种种羁绊,冲破藩篱,只为自己的心活着,既让他惊讶不已,也令他暗中歆羡。从来帝王不自由,被供养在神位之上,哪里还能奢求世俗的幸福呢?然而,这个年轻人却勇敢无畏地向全世界喊出了“不”。
康熙帝很清楚,拉藏汗这头独狼,要千里迢迢地来借一把刀,对一群羊的头羊下手。这把刀,其实他是不愿借给野心勃勃的拉藏汗的。然而对于一个大国君主来说,个人情感必须让位于国家的稳定大局。政治,总是会有牺牲的。高处不胜寒,天真无惧的人,本来就不适合身居高位。
深思熟虑后,康熙帝给拉藏汗下达了圣旨,康熙帝一面嘉奖拉藏汗,封他为“翊法恭顺汗”,并赐金印一颗;一面命使者把仓央嘉措解送京城。拉藏汗无奈,他再凶残再贪婪,对于康熙帝的命令,是绝不敢不从的。
拉藏汗在仓央嘉措被押解之前召集格鲁派众高僧开了一次审判会,这当然是为了动摇仓央嘉措的威望。他没有料到,仓央嘉措这一离经叛道的活佛,会受到那么多人的无上崇敬。众僧不买拉藏汗的账,以“游戏三昧,迷失菩提”为由替仓央嘉措说解。拉藏汗气愤地将仓央嘉措关押了起来。众人虽然气愤,但也无奈,拉藏汗何许人,他们是清楚的。
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被押解进京。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
走遍印度和西藏,
从那儿我长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求——
天空的女儿和诗。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乡的山巅。
仓央嘉措回头看看身后的布达拉宫,看看那里的天空,那里的山和水、花和草。他也没忘记朝着玛吉阿米酒馆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小屋,有一个名字,有一段被雨滴涤荡过的清澈爱情。
可也只是那么一看,于他,一切都已经是过眼云烟,过去、未来,都会在风烟中轻轻散去,留下些淡淡的情绪,待有缘人拾起,在另一些轮回里回温。
他以为,他在布达拉宫的那几年,不曾为苍生做过什么,甚至还有那些放浪形骸的作为,那么,他在信徒心中,在黎民的心中的印象一定是不端正的,不浩然的。可是,我们看到,他的信徒有多可爱,他们多么爱他们的活佛。
当仓央嘉措一行人穿越拉萨城时,城内所有的信徒齐集在道路两旁,跪拜活佛,齐声道别。
那是怎样的动人画面!一个人,一个灵魂,在囚笼一般的宫殿中孤寂了很久,他有时候甚至忘记或者想忘记自己的身份是六世达赖喇嘛,是活佛。可是这时候,在他将要远赴京城的时候,他的信徒们,把一切福祉都系在他身上的人们,向他献上了最诚挚的问候。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一样。
这一刻,仓央嘉措无比幸福。尽管他早已洞察了人世的许多事情,可是当厚重的幸福感华丽地摆放在眼前,他的心,他的灵,还是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他知道,他是他们的活佛,是他们的信仰。
有这样的信徒跟随,他的心永不孤寂。
仓央嘉措所经之路,所有信徒都一一将头伸过来让佛爷摸顶赐福。这一路过去,从天明到日暮,时间便消失殆尽。
所有的信徒都知道,他们的佛爷,将走向未知的旅程,他们泪眼蒙眬。还能怎么样呢?即使是活佛,也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不管他的信徒多么爱他,也不能把他从历史的巨轮里拽出来,他已经上路了,走向远方。
他们能做的,就是聚集在城里,望着佛爷的背影,为他祈祷。
别了,布达拉宫!别了,拉萨!
他曾经在这里度日如年,把满袖的清风轻轻送给同样寂寥的月亮;他曾经在这里等待,等待有一天能离开这里,走向自在。他在这里想念,他在这里出走,他在这里愤懑,他在这里通达。
他,在圣洁的雪山下,把生命的圣洁、爱情的圣洁、佛光的圣洁,一起刻在那些年月里。谁揭开那些年月的尘埃,谁就能看到他诵经、徘徊、惆怅、欢喜的画面。
仓央嘉措,当他回头看着布达拉宫时,布达拉宫也在默默地看着他,因为这座宫殿在最近的距离,听过仓央嘉措的声音,感受过他的气息。在他离去后,布达拉宫或许不会有所改变,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留下那样动人的故事和情歌。
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仓央嘉措永远都在那里,在高高的宝座上,微笑着看众生,看沧桑。
【青海湖的归途】
与此同时,哲蚌寺内,也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措钦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红衣僧人席地而坐,每个人的脸上均神色肃穆、沉重,强抑的悲愤黑云一般笼罩在人群的上空。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降到了零点,蕴藏着一场一触即发的雪崩。
很显然,这些人是在等待他们的佛爷,他们要从押解仓央嘉措的行兵手中夺回仓央嘉措。寺门外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布达拉宫方向。他们无限敬爱的活佛,被康熙帝的使臣和拉藏汗的军队押送着,离开布达拉宫,向这里行来。
等待结束了,这里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但是空气越来越沉重,就像暴风雨前的阴云密布。押解仓央嘉措赴京的一行人走过来了。护卫队的后面,长长的送行队伍绵延了两里地。那是从布达拉宫一路跟随而来的信众。一路上,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潮水一般漫延在大街小巷、阡陌田畴之间,塞满了自布达拉宫至哲蚌寺的道路。
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一群有信仰有爱的人。二十余条彪悍的藏族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向押解活佛的队伍直冲过去。这一下变起仓促,猝不及防,卫队被冲散了。仓央嘉措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一股大浪簇拥裹卷着,拥进了哲蚌寺的大门。寺门很快关闭起来。人群像海水一样,拥向紧闭的寺门,很快就灌满了卫队与寺门之间的空隙。
这是一场无形的战斗。寺内的人都准备好了用生命证明他们信仰的庄严,无论如何,他们必须保住他们的佛爷,他是他们生命的守望。而寺外的人,倘若不能抢回仓央嘉措,他们难逃厄运。空气在凝结,或者,空气在燃烧。
今夜美丽的月光你看多美丽,
羊群中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
我在倾听!
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着月光月光普照,
今夜美丽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夜,还是降临了。灯光照亮了哲蚌寺,可是寺内外的人却依然在等待着最后的爆发时刻。寺门外,没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静默着,在浓黑的夜色里,如屹立在黑浪中的巨大礁石。
拉藏汗闻报,极为震怒,立即召集大队人马,亲自披挂上阵,杀气腾腾直奔哲蚌寺而来,全副武装的军队将哲蚌寺围了个水泄不通。上千僧众守护在寺门前,面对如狼似虎的蒙古军队,没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意思。暴怒的拉藏汗下令军队强行冲向寺门。
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将有一场恶战,生命、信仰、欲望,将汇合成最终冰凉的血迹。
突然,紧闭的寺门缓缓打开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剑拔弩张的军队和人群同时一震,几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洞开的寺门。清俊的仓央嘉措手捻佛珠,从容走来。他的脸色如月光一般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悲,是忧是惧。顿时,哲蚌寺众僧齐声痛哭。他们知道,他们的佛爷要用一己之身来保全他们。
仓央嘉措一步步走向拉藏汗的军队,从容的眼神、淡定的表情,就好像在经历一次神圣的洗礼。
这就是洗礼。在众僧面前,在他的信徒面前,也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拉藏汗军队面前,顶着月光,把生命的庄严,雕刻成那一刻的无欲无求、无生无死。
这一刻,他是真正的活佛。这一刻,他走向了永恒。
在仓央嘉措被押解着朝京城而去时,康熙帝心里却有顾虑。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喇嘛,是活佛,是西藏万千生命的心灵所向,把他押解到京城,如何安置?而且虽然康熙帝不愿伤害他,才下旨把他押解至京,但是拉藏汗却始终都在凝视着这一切,他是一心想把仓央嘉措赶下活佛宝座的。那么,仓央嘉措一旦到京,那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以康熙帝的聪明,怎么会给自己招这么大麻烦呢?
所以,在押解队伍行至青海湖畔时,康熙帝给他的使臣下旨,暗示他们切莫把仓央嘉措真的押解进京。押解队伍于是停滞在青海湖畔。
青海湖不远,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因此爬山涉水死亡不远,
骨骼挂遍我身体,
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
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青海湖,那一汪碧水,在蓝天下悠悠地漾着清波,仿佛能将世间一切的悲喜、浮沉尽皆融入其中。
清澈的生命,清澈的湖水。仓央嘉措来到这里,虽然此时他的眼神平静,但那一湖的清水,却似乎映照出他此生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衷,所有的离索。他似乎听得见,那一层一层的涟漪上,就有他的情歌在飘荡。
他们就停在这里,拉藏汗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仓央嘉措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宫的活佛位置上的,而使臣也决计不敢冒着抗旨的危险把仓央嘉措押到京城。
青海湖那么静美,可是这些人却在这里对一个同样静美的生命,无声地侵略。
他已经被世间太多的伤痛侵略过,被那些无耻滥言侵略过,被那些权谋和私欲的嗜好者侵略过,他的心,只是在一朵莲花的护佑下,才得到平静。
于他,无论是哪儿,无论是走还是停,无论那些人对他的态度是冷漠还是温暖,都已经不重要。他的魂就在那里,自在地浮在湖水上、白云上。
他病了。似乎他虽然历经无数苦痛,却始终是康健的。但这次他病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经历了一个夏季的艰难跋涉以后,由于沿途环境恶劣,连月溽热,加之路径多处沼泽深林,瘴气侵袭,仓央嘉措抵达青海湖畔时已经全身水肿。现在,他形容憔悴,瘦骨嶙峋。
他已经感觉到了命运之神的召唤。在人海颠簸了那些年以后,他需要一只船,把他载到对岸,载到远方。
当一个人快要归去的时候,他应该是有感觉的。尤其是当他身体遭受难以承受的苦痛的时候,他一定能意识到,这个世界在不久后将在他的生命和灵魂里彻底宁静。或者说,他的生命和灵魂将永远离开世界的喧嚣。
仓央嘉措见随行使臣心绪难平,把他们叫来,劝慰了一番。他很清楚,所有的问题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只要他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
有人盼着他死,有人盼着他永生。这个世界,你永远也别奢望所有人对你怜爱,也别错以为所有人都对你怨恨。即使是活佛,也还是有人急切地希望他撒手人寰。
青海湖的水,还是那么清悠。湖畔,一缕一缕的白云像经幡一样挂在山坡。阳光照在湖面上,又从湖面上转身,到达每一个寂寞的生命。草是绿的,风是轻的。
一颗心,在这样安详的画面里,沉寂了。他来时静寂,去时静寂,不带走一粒尘埃。
仓央嘉措,正史记载,1706年病逝于青海湖畔,那年他才二十四岁。
【像谜一样存在】
1706年,像往常一样,虽然纷扰总在继续,人寰却总是寂静的,可是这样的寂静在那一年,添了些许悲凉,些许落寞。
人间落寞了,生灵落寞了,信仰落寞了。
因为那个名字,从此只能出现在寻觅中。或许对他来说,人间的路已经走完,人间的苦楚已经历尽,他可以安静地步入另一个世界,可是对很多人来说,对他的信徒来说,对爱怜他的苍生来说,他的离去太快了,太仓促了。就这么了结那么极致的生命,多么令人扼腕!
可是他是仓央嘉措,他不会死,他的诗、他的魂、他的情,仍在世间流传,经过时间磨洗,愈加清透纯净。
关于仓央嘉措的结局,有很多猜测,根据前人总结,在众多猜测中,大致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认为仓央嘉措死于青海湖畔。这是正史的说法,被广泛采用,据《清史稿》记载:“因奏废桑杰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又据《清实录》记载:“拉萨送来假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达赖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病故,应行文将其尸骸抛弃。”此外,很多史料也都记载了仓央嘉措于公元1706年病死在赴京途中。
根据当时的情况,仓央嘉措病死在青海湖畔是很有可能的。我们也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明如镜、清如莲、静如湖、善如水的生命,的确是将最后的时光、最后的凝望留在湖畔,留在那一汪碧绿清透的水边。
第二种认为仓央嘉措死于五台山。这一说法始见于近代学者牙含章先生的著作《达赖喇嘛传》。不过,牙含章只是列出了仓央嘉措之死的三种可能性,第一次提出“五台山说”,并未写明死因和下落。另据藏文《十三世达赖传》所记载,十三世达赖到五台山朝佛时,曾亲去参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闭关坐禅的寺庙。十三世达赖认为,仓央嘉措也有可能被顺利押解到京城,然后被康熙帝软禁于五台山,直至故去。
第三种认为仓央嘉措死于阿拉善旗。这一观点说仓央嘉措并未死于青海湖畔,而是另有归宿。法尊大师所著《西藏民族政教史》中这样记载:“(仓央嘉措)行至青海地界时,皇上降旨责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进退维艰之时,大师乃舍弃名位,决然遁去。周游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弘法利生,事业无边。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恐怕都喜欢这种说法。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那个名字具有更广阔的含义,他是属于佛,属于苍生的,在世上多存在一日,就能为荒凉的世界,带来一日的福祉。
只是,那时的仓央嘉措早已看破一切,他来到尘世,就是为了看破,然后独自走向属于他的归途。他得到过,也失去过;欢喜过,也悲伤过;执念过,也放下过;庄严过,也放浪过……于他,一切都已经如繁花落地,悄无声息。经历过人间,他仍旧是一朵莲花在心,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静静地,如野草枯萎,如清露落地。
门隅、布达拉宫、八廓街、玛吉阿米酒馆,那些地点有过这个人,有过他的性灵;扎西丹增、次拉旺姆、仁增旺姆、达娃卓玛,还有很多被他温暖过的名字,有过他的心,有过他的长情。所有这些,因为仓央嘉措而变得生动、迷人。
而他,静静来,静静去。像月光从树枝移到屋顶,只是那么默默地,安详地,留下一段让人浮想、眷恋却再也遍寻不着的痕迹。
可是,三百多年后,他还被怜爱着、追寻着、仰慕着。
于是,我们知道,他还活着。
【他是六世达赖】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就回。
相传这首诗是仓央嘉措被押解离开拉萨时所作。在这首诗里,仓央嘉措预示了自己的来生所在,也就是他的转世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所在——理塘。
拉藏汗之所以一心要对付仓央嘉措,无非是因为仓央嘉措是桑杰嘉措一手扶植到活佛位置上的,拉藏汗想要在藏区呼风唤雨,那么就不能让这个受万人敬仰的活佛存在。所以他才给仓央嘉措扣了一顶“假达赖”的帽子。他必须培植自己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像当初桑杰嘉措那样,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在仓央嘉措被押解离开拉萨之后,拉藏汗扶持益西加措为达赖喇嘛。1707年,拉藏汗把11岁的益西加措迎至布达拉宫,并上书康熙帝请求册封。康熙帝鉴于西藏局势的混乱,便暂时认可了益西加措,封其为六世达赖喇嘛,并颁授了金印。
扶植了傀儡益西加措为达赖喇嘛以后,拉藏汗越来越独断专行,各地僧众反对他的呼声越来越高涨,并且纷纷组织寺僧去青海湖畔寻找下落不明的六世达赖的尸体,并最终得到线索前往理塘,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格桑嘉措。
找到格桑嘉措以后,各地僧众集体请愿上书康熙帝,请求废除拉藏汗扶植的傀儡达赖。而同时,他们很清楚拉藏汗的凶残暴虐,他手中的刀是可以砍向任何人的脖颈的。所以,1714年他们把格桑嘉措转移到康北的德格地方。随后,根据康熙帝的命令又将格桑嘉措送至青海西宁附近的塔尔寺居住。
1717年,蒙古准格尔部大军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弟弟凌顿多布的率领之下,攻入拉萨,杀死了拉藏汗,废黜了益西加措,推翻了拉藏汗专政,并将西藏地方政权交还给了清政府。
拉藏汗,曾经是何等威风、何等不可一世,可是在历史面前,他只是微尘一粒。他结束过无数人的生命,最终也被别人结束了生命,很公平,却很无味。一旦生命停歇,那些追逐,那些妄想,那些欲望,都归于尘土,终有一天连一点儿气息都不残留。
一切皆幻象。任你再强大,也总会在历史的长河里消逝,任何的雄心壮志、高瞻远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当一切尘埃落定后,辉煌与惨淡、喧嚷与寥落,又有何分别?
桑杰嘉措去了,拉藏汗去了,葛尔丹去了,那些沉重的历史去了!人们或许会记得三百多年前那片土地上掀起的一次又一次的硝烟,但也不过是一笑而过,毕竟,那都是一些有妄念的人在历史的画布上胡乱画了几笔,缭乱了那一角落的画意,却破坏不了整个历史长卷的恢弘、厚重。
公元1720年,康熙五十年,康熙帝正式承认了居住在青海塔尔寺的格桑嘉措“实系达赖后身”,派兵将他护送至西藏,拜五世班禅为师,入住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然后加封格桑嘉措为“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并赐金印。
到公元1724年,雍正帝重新册封格桑嘉措时,有意回避了他是第几世达赖的问题,致使格桑嘉措在位期间直到圆寂之前依旧是谱系身份不明。直到1783年,乾隆帝册封格桑嘉措的转世灵童强白嘉措时,明确其身份为“第八世达赖喇嘛”。这便意味着确定了格桑嘉措的真实谱系身份为“第七世达赖喇嘛”。那么,格桑嘉措的前世仓央嘉措,也就被变相地确认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一番周折后,仓央嘉措仍旧是六世达赖喇嘛,仍旧是被万千人膜拜着的活佛,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布达拉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