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妈妈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得有十八个小时在睡觉,因为刚出院,爸爸很快就精疲力竭了,也得小睡很长时间。我计划在附近找活干来打发寂静的时光。伊丽莎白,除了要照顾她的新公公婆婆,打点屋里,让它看起来跟以往一样温馨干净,院子里也还有一堆活。
“镇上有个新园丁,”我说,“听说他工钱要的很少。”妈妈抬头用她那清澈、恍惚的绿色眼睛望着我问:“珍妮和孩子们在这儿吗?”心里咯噔一下,我和爸爸的眼神碰到了一起。“这次没来,妈妈。”我说,在那一天我还重复了很多次。
爸爸悠闲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询问他浮肿的脸和四肢是怎么回事。他拉起了睡衣的裤脚,让我看了看他的脚踝,那好像马戏团的场面。他的腿肿得像球棒,上面布满了大面积的疮和裂口。“皮肤绷得太紧,后来就会胀裂。”他说。迈克尔一直在为他清洗裂口,再用纱布缠上。疼痛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他克制着,对抗着,就像他多年来对待其他困难一样,为了炼狱中那些可怜的灵魂而受苦。
“最严重的部位是我的嘴,”爸爸说,“它实在是太干燥了,我都没办法吞咽东西。我试图吃下去的什么东西吃起来都像是锯末。”他张开嘴,露出他那浮肿的、布满裂纹的舌头,看起来好像一只龟的舌头一样。想起迈克尔曾提到过的,化疗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几天前,当他正缓步下楼时,他向后打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他没受伤,但他被困在了楼梯上,没办法再自己站起来。他不得不求助,然后迈克尔和伊丽莎白两个人才把他拉起来。我爸爸,这个几个月前每天早上还做成套的杰克跳和俯卧撑的男人,几乎已经失去了他全部的力量。
“我就像个小猫一样虚弱。”他承认。
“但是您想想,爸爸,”我说,脑海里思索着一丝亮点,“您还有三个多星期就完成疗程了,您已经快成功了。”
“我只希望它能有作用。”他说。
“如果您没有变好,医生也不会让您回家啊。”我赶紧说,他点了点头,似乎默认了。
午饭后,妈妈和爸爸都去楼上睡觉了,然后我跑到院子里,在灰色的天空下把落叶耙到一起。当所有的垃圾桶都装满后,我就爬到屋顶去清理排水沟。爸爸已经为他那堵住的排水沟着急好几星期了。他岁数越大,就越为日常生活的小细节而分神,尤其是那些打破他常规的细节。如果他发现一包麦片还没吃完,另一包就被打开了,他会在房里大叫:“谁打开了新的麦片?”然后会发牢骚一直到旧的麦片最后被吃完。在前一年夏天探望他的时候,我主动帮他割草,然后以逆时针的方式在院子里转圈,但这令他抓狂了,因为四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以顺时针的方式转圈割草。至少现在他不必再操心排水沟了。我留着那些脏而潮湿的叶子,以告诉他所有的脏物都已经被掏出来了。
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儿后,我朝屋里探头瞅了眼,他们都还在睡,我决定出去散散步——到吸引我们家搬到港丘的那两个景点中的第一个。沿着那条我走了八年的上学走过的小路,从我们家后门来到圣母庇护所的侧门。学校已经增建了很多建筑物,新教堂覆盖了原来的足球场,但原来的建筑看起来还是那样。大门锁着,我绕到学校的前门,穿过足球场(在那我为庇护所乌鸦队打过进攻型后卫),经过女修道院(我和汤米曾在那儿擦地板),然后我拉了下门,它虚掩着。学校放假了,这里非常安静。但是我记得那味道:弥漫的地板蜡香味、粉笔和过熟的香蕉,带着点腐败的呕吐物的味道。我走进汤姆曾播放富格兹乐队唱片的教室,坐在大约是我当年坐的位置上。我凝视着校长办公室锁着的门,在那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我找到我二年级的教室,在那我幻想修女玛丽·劳伦斯的时候,是那么局促不安。老师的桌子上放着把木尺,我拿它在空中甩了甩。那声音跟以前它落下来打在身上前的声音一模一样。 “哇,”我冲着空空的屋子大声说着,“四十年了。”
回到家,爸爸醒了,看起来精神多了。当我宣布我来做晚餐时,他自告奋勇陪我。类固醇好的一面影响是它使我出了名保守的爸爸罕有地健谈和有活力起来。当我剥洋葱和大蒜的时候,他倚靠在墙角里,说的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他尤其喜欢描述他晚年发现的烹饪技巧。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不在身边做饭时,爸爸的烹饪清单里只有两种:一种是坎贝尔的番茄汤,他会往里面加点瑞士奶酪;另一种是烤肠三明治。我们孩子发现两种都是难以形容的好吃,这让妈妈感到有趣,因为我们这些被她喂得饱饱的人都把她的厨艺高超视为理所当然。自从妈妈不再做饭,爸爸就自学做炖肉、辣椒、各种砂锅菜,还有他最拿手的鸡肉菜汤。
“你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美食家了。”我说,我能看出他很喜欢那个比喻,即使他知道我在取笑他。
“正如大家所说,需要是发明之母。”
我在家第二天的情况和第一天差不多。早饭时我们在餐桌那消磨时光,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告诉爸爸我在报社和我家花园里的工作,我还带给他关于孩子们和他们爱好的最新消息。他谈着他关于房子的计划并且给了我一些我成长时所认识的那些邻居的消息。住在隔壁的塞拉霍斯基一家现在住在佛罗里达。辛迪·安,这个在六岁时喜欢上我的女孩,现在是一位音乐老师。汤米的父母也住在佛罗里达,在那里他们享受着积极健康的退休生活,直到卡伦先生被确诊得了也只有卡伦先生能够抗争的胃癌。爸爸还听说汤米离婚了,住在菲尼克斯打理他的商务。也有些人搬进养老院或者已故,我父母正处于人生的那个阶段。多年来,讣告是他们首先要翻阅的报纸版块。
在爸爸上楼和妈妈一起午睡的时候,迈克尔和我装起了防寒窗,然后我就又出去散步了。这次我前往我童年时常去的港丘的另一个地点:外区。我驻足在彭伯顿家的房子前,这房子在老头死后几度易手。就是在这,我想,在我们身后警车呼啸而来。我几步跑到草坪上,在那我曾经掉了两根自产的大麻。我低头在草地里寻找,有点希望还能够发现它们藏在那里。
我往前走,穿过我们曾举行过劳动节野餐和自行车游行的地方,然后到了潟湖,玛丽安号在退役前曾连续在那度过了十四个夏天。站在摇晃的码头,我想起了在玛丽安号上的最后一次航行。我怎么可能忘了呢?那是爸爸和我最后一次一起航行。
1981年,我从大学毕业两年了,跳槽了很多次,最后落脚在《先锋守护神日报》。虽然我那时住的地方离家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但那年春天我回家了,给帆船涂上新蜡,放它下水开始新一季的航行。爸爸那时已经退休了,我想如果船在水里,他可能就会用它。即使退休了,他仍然非常努力地工作,我想让他有个消遣的事做。但当我在秋天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发现他一次也没出去过。坦白地说,自从我能够独自开船后,他就一直找理由不去航行。
“我想开船出去转转,爸爸,”我说,“您想和我一起来吗?”
“不了,你自己去吧,”他说,“我在这有太多的事儿要做。”
“哦,来吧,”我招呼他,“跟我一块儿去吧,看在过去的分上,就出去转这么一次。”实在拧不过我的坚持,最后他同意了。
那天狂风大作,但在我们强健的小帆船上,从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解决的。开始是我掌舵,驾驶着帆船穿过翻腾的白浪和狂风,同时在狂风来袭的时候控制船帆。玛丽安号欢快地翘起了尾巴,颠簸着破浪前行。穿过湖的时候,我把舵柄和主帆索递给了爸爸,他不情愿地接了过来。他多少年来就没怎么出来航行过,我能看出来他很紧张。但原来的魔法很快就在他身上回归了,我看见他抬头看船索的时候在张嘴笑,同时还检查着他的船帆。
“这小帆船载我们经历了很多美好的航行。”我说,他点点头。 “还记得你以前常教育我生活就如同撑船航行吗?你必须选择好水平面上的一个目标,并在航行时不能偏离航线?”想到他平时有机会就给我们上思想课,爸爸笑了。
“小小的纠正,”他说,“我记得曾经跟你讲过,生活就是不断地进行小小的纠正。”
“至少如果您不想触礁的话。”我说。
爸爸正要说什么,一阵大风袭击过来。我先是感觉到脖子后面一阵风,然后,又一阵风袭上船帆。经验丰富的水手都知道大风侵袭时该怎么做:驶进风中,把帆松开减轻压力。爸爸也知道这些,以前他经常遇见这种情况。而这次他却只是将控制主帆的船舵和绳子抓得更紧。我把船头三角帆弄好,爬到船上高的一边,爸爸呆坐在那里,盯着涌进来的水。
又过了一秒钟,他大喊:“约翰,快来!”
我赶紧冲过去。
“约翰!救命!”他的声音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感觉:恐慌。
在我家里,爸爸以往总是镇定自若的一个。我上学前,有一次,妈妈碰倒了一瓶油漆,油漆罐从梯子上摔下来,落到客厅,溅得窗帘、沙发、地毯上到处都是。妈妈跪在地上哭泣,但是爸爸立刻跳出来救驾了,叫喊着命令我们几个——“玛丽乔,拿毛巾来!蒂姆,一桶水!迈克尔,海绵!”——结果大部分油漆浸染凝固前就被除掉了。危机到来时,爸爸总能很好地加以解决。他总是我们这个羊群的牧羊人,是我们赖以解决各种问题、纠正各种错误的一家之主。
然而,今天他不是了。当帆船倾斜得难以归位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绳子操作反了。爸爸现在是一只小羔羊,无助的小羊,而我才是保护者。突然间,我特别害怕他再犯多年前的心脏病,因为这里触犯了医生所警告过我们的两条注意事项:避免紧张和避免对身体的冲击,比如突然扎进冷水。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
我抓过船舵,但是太晚了。玛丽安已经倾斜到了一边,桅杆和船帆都倒在湖面上。我们纷纷落水。父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没事的,爸爸,”我说,“我们都没事,看,没什么大碍。”我给他穿上救生衣,扶他跨坐在伸出水面的船舷上。然后我从船周围捡回船桨和坐垫。
“我们很快就能让我们的宝贝船立起来了。”我大声地对他说。十四年的航行,我们俩这都是头回落水。“我们没事,爸爸,就是湿了点衣服而已。”
过了一会儿,爸爸才真的恢复,重拾往日的镇静风度。“看来我有点老朽了。”他羞怯地说。
“那的确是场大风,”我说,“我也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风。”说完,我站到活动船板上,抓住船缘,使劲往后摇,直到船翻过来。然后往外舀水,爸爸一直紧紧握着船边。不久我们飘到了沙洲,我们可以站上去,爸爸也容易爬进船里了。
“恭喜您,老爸,打破了我们完美的纪录。”到岸泊船时我和他开玩笑。
“有惊无险啊!”爸爸说。
“有惊无险。”我也说,停好船。我意识到爸爸再也不可能踏上玛丽安了。我也再不可能跟他共享肩并肩的水上午后了,那是我们有过的最亲密的活动。生命中有些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已经被我们忘却,也有些事情一直伴随我们的记忆许多年,如同心中珍藏的宝贝,渐渐与我们融合。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我明白这将是我难以忘怀的时刻。
我感觉我和爸爸的生命轨迹就像茫茫天空中飞机的航行轨道。我的正在上升到成熟和美好的未来,而他的却在下滑,走向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
一对鸭子飞落在潟湖上,把我的思绪带回到眼前。从上次航行,二十三年过去了。二十三年了,我们相反的飞行轨道把我们带离了好远。
“约翰,能帮我个忙吗?”爸爸问我。我们正坐在玛丽乔以前住的卧室里,多年前已经改造成了专供我们看电视的房间。我们刚看完六点钟的整点新闻。我能听见伊丽莎白在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姜和洋葱的味道也飘到楼上。她打算为晚餐拿出自己的绝活,一种伴有鸡肉、小虾、蔬菜的亚洲面条。
“当然,爸爸。”我应声。
“到我屋里去,就在我床边,把你给我做的盒子拿过来。”
我穿过大堂,发现它在床头柜上,在他的手电筒和闹钟旁边。自从十一个月前我把它寄给爸爸做他的八十八岁生日礼物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真不确定该怎么称呼它。珠宝盒?它不够精美,再说爸爸除了几对袖扣和他那五十六年从没摘下过来的婚戒外也没什么珠宝。它也称不上是纪念盒。它就是个盒子,我用硬木手工做的,那些硬木还是从我在宾夕法尼亚的房子后的森林里回收利用的。盒子低矮结实,底部有个抽屉,上面有个可以打开的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