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看着手机里的联系人,张芸的名字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她的号码还没删掉?要不找她试试,听说她现在已经是万事达的办公室主任了,这种迎来送往,安排领导开会的事,不正好归她管吗?”
可转念一想:不行,女人最爱记仇,自己十年前为了这个公务员身份,抛下她,自己回了滨河,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怎样恨自己呢,何苦去触这个霉头?
这天李晓春正在头大,突然接到拆迁现场的电话,说是工作人员在现场被打了,他放下电话立刻赶往现场。这里正是芙蓉路上的那个核心拆迁区,由拆迁办能力最强的拆迁办项目部一组组长刘志清亲自负责,他不是说一个月内保证完成任务吗?这时间已经过半,不见他有任何起色,怎么反倒是他的人被打了?
李晓春越想越气,立即拨了刘志清的手机。
“您的感情已欠费,爱情已停机,诺言是空号,信任已关机,关怀无法接通,美好不在服务区,一切服务暂停使用,生活彻底死机……”电话里的彩铃气得李晓春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一个项目组长怎么这么不靠谱?
这时候也顾不上说他什么了,只好带着两个手下开着他那辆破车,赶往出事现场,先去当救火队员。
这两天正好赶上天气异常升温,还没到5月,已经出现两次30度的高温。所以还没到现场,远远地就看见沙土扬尘得好不令人焦躁,李晓春尽量绕开坑坑洼洼的路,一点点向核心区域挪动。
才几天不见,这里的变化真大。
原来挂着大喇叭天天播些“靡靡之音”的那座古宅改建的博物馆已经哑了炮,周围的商铺早已腾空,有的还被破拆了半边,因此石头、砖块满地都是。
再往里走,是一些老式住宅和当年违章搭建的棚户住宅,大多数都早已经腾空,只有几户铁杆钉子户,在滨河也已经成了名人,经常有报纸报道他们的最新行动。想到这儿,李晓春叮嘱身边的工作人员:“一会儿可能有记者在现场,你们一定要注意政府形象,要有礼有节,不许和任何人发生冲突!”
两人忙答应着,其实李晓春知道他俩也不可能出什么事,夏力被抽调到拆迁办之前,是天山区政府机关事务管理中心副主任,王晓晓则在天山区建设局负责灯箱广告检查。两人对拆迁业务不熟,但却热心积极,每天的工作就是一遍一遍地给拆迁户讲政策,每家跑十几趟是常事。每到拆迁工作收尾阶段,被拆迁户总有持观望态度,甚至漫天要价的,他们俩不得不反复协调。经常在拆迁户家里说到三更半夜、口干舌燥……被同事笑称“傻牛”。
李晓春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傻”劲的,不过就是收效比老拆迁队员慢了一点儿,所以从两天前,已经把他俩从一线撤了下来,专门跟着自己做“救火队”队员的工作。
眼前已经没有路可走了,李晓春只得和小夏、小王下了车,眼前的景象很是让他吃了一惊:前两天还算平整的路,如今早已不见踪影,从一户看上去有年头的院落门口开始,挖掘机挖出了一个两米多深的深坑,从坑里挖出的土就堆在另一个院落的门口……所以一眼望去,这里比建筑工地还要乱上几分。
李晓春依稀记得,这户人家姓梁,祖上是大户人家,“文革”的时候这套院落曾经被没收过,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家才落实政策,要回了古宅。一家之主梁广义是退休工人,整天穿着懒散,以前看见过他在老宅附近下棋、唠嗑,本以为是个好打交道的主,可谁知一牵涉到房子的问题,这老家伙简直拿出了不要老命的劲头。加上他们家老二、老三和他们的儿子想趁拆迁之机赚上一笔,因此拆迁工作中,属他们家的工作最难做,老街中坚守的住户都瞧着这家人的动向,要是哪天做好了他们家的工作,剩下的其他人家也就好说了。
正盘算到这儿,李晓春却看清楚了土堆顶上站着的几个人,并不是被挖大坑断了出路的梁家兄弟,而是吴广富一家。
他家也是有名的铁杆钉子户,但他家的情况与老梁家又有不同。因为他们的房子本来属于违章建筑,按条例是可以被强拆的,不过这家人兄弟几个都比较强悍,几个媳妇还闹过跳楼,所以强拆计划一直都没执行得了。
一看到他们几个,李晓春的心像是被重锤击了一下,只听得咯噔一声响。不过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回头问小夏:“看见咱们的人了没?”
小夏正伸着脖子张望的时候,刘志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虽然没有挂彩,但灰头土脸的,异常狼狈。
李晓春没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将居然如此狼狈,心头一阵怒火:“怎么了,老刘?怎么弄成了这样?”
老刘一脸的委屈:“说的是!这不怪事吗?上星期吴广富已经同意签字搬走了,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姓梁的身上了,谁知道他姓吴的又反了水了。我们今天准备折腾折腾这个姓梁的,就把这一片的水和电都停了,正在梁家门口挖坑呢,吴家兄弟突然冲出来,打伤了我们三个人,现在都送医院了……”
晓春跟老刘说话的时候,小夏和小王已经上了土坡,这两个小伙子还真是称职的“消防员”,只见他们抱定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态度,拿了几瓶矿泉水递给在烈日下折腾了半日的吴家兄弟,李晓春在底下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好说歹说半天,终于把兄弟两人和几个帮忙打太平拳的都劝了下来。大家站在梁宅的屋檐下继续争执着。
老刘见他们下来,早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李晓春觉得自己的身份既然没有暴露,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抱怨,听来听去,心里纳闷起来:听他们的意思,提高补偿也不行,提高回迁待遇也不行?如果强拆更是要玩命……这跟老刘以前汇报的“贪财、胆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正疑惑间,却看到梁宅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李晓春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正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李晓春回头看时,只见刘志清带着几个民警停在刚才打斗的土坡旁,指着地上的血迹,滔滔不绝地向警察诉说着当时的情景。
见警车来了,拆迁区的居民好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一样,李晓春粗略估计了一下,几乎一眨眼就聚集了差不多有一两百人,而且交头接耳,愤愤不平。眼看着就要酿出大祸,李晓春也在心里暗想:这个老刘,怎么做事这么冲动?叫警察来这样大的事,也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一会儿要是真出了事,我又在现场,这不是叫我背黑锅吗?
正在犹豫不决之间,只见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了警察与吴广富兄弟之间:“兄弟,哦,同志,都是误会,能不能不要抓人呢?”
警察同志从鼻子的深处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一时之间弄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倒也没立即动手,而是转向吴广富两兄弟,问道:“刚才是你们打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兄弟两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了,见了警察也毫不收敛:“就是我们打的怎么样?要不就把我们崩了,打不死我,谁也别想弄老子的房!”
警察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来问拦在中间的上官渤海:“你跟这事什么关系?跟他们一伙的?”
想来警察说这个话的时候,也是非常疑惑的。那吴广富兄弟都没怎么上过学,一个是路边开黑摩的的,另一个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找些零活干干,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时髦小子的同伙呢?
还没等上官说话,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就从梁家大院里冲出来,奔到上官身边,忙跟警察赔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我家的客人……”
警察疑惑地问:“你又是谁?”
“梁子涔,我爸爸是梁广义,就住那个院里……”红衣女孩说着指向自己家。
“原来是老梁家的姑娘!你们跟这凑什么热闹?”年长的警官半嗔半怒地回头看了一眼上官渤海,“年轻人,没什么事,就不要乱说乱动,惹出事来可大可小。唉,你赶紧回家去吧。”
上官渤海还想说什么,早被梁子涔扯住了:“你当这是在国外呢?赶紧回去!”上官一抬头,正好看到李晓春给他使眼色,再回头看时,吴家两兄弟已经被押上了警车,看起来,他们的样子居然还有些得意。这下,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上官还真是懵了,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奇怪,这么没逻辑呢?
想及此,他只好默默地跟着梁子涔退下了土坡。
警车在尘土飞扬之中扬长而去,李晓春的脑海里留下的却是红衣女孩站在一片混乱之中强烈对比下美好的瞬间——也是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是旧的东西和人之间的关系不会随着拆迁而消失,有的时候这种拆迁也很可惜。
人群渐渐散去,李晓春听到说什么的都有,当然把他们拆迁办骂得简直都不是人了,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好招呼老刘、小夏他们都低调地趁乱上了自己的车。正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老刘说:“你开我车,你们先回去,别等我了,我碰见个朋友,先去看看。”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常下来了解情况,都是老刘一路陪着,一路介绍着拆迁的进展。李晓春今天突然觉得群众的那种苦大仇深,和老刘汇报的情况很不一样,正好上官也在这儿,或许他能跟我说几句真话吧?
刚到梁宅门口,就听见里面也是乱成了一锅粥:“你们签吧,签吧,反正我死也死在这!”
“你这不是傻吗?明天也给抓到局子里,我看你还狂不狂?就咱们这片房子,再弄个几十万也就算了,我也看出来了,再不搬真的要鸡飞蛋打了!”
李晓春看到院里几家人吵得热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好上官一回头看见了他,忙迎出来:“晓春大哥,我正找你呢,刚才太乱,还没顾上跟你说话呢。”
老梁的警觉度很高,看见有人,立刻停止了吵闹,问上官:“跟谁说话呢?”
“我的一个朋友——建委的。”上官说道。
“建委的?那不就是和拆迁办一回事的?”院里本来在吵架的梁家兄弟和媳妇们立刻一扭身,全都冲着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李晓春。
“误会、误会。我这个朋友主要是搞设计的。”上官忙说道。
一家人的眼神里仍是充满敌意,不过毕竟上官也是客人,对客人的客人还是不好太无礼的,他们只得咕哝着各自回了屋。
上官也觉得不好意思,拉着女朋友说:“子涔,咱们带李大哥参观一下这宅子吧?”
子涔苦笑着说:“看看也好,再过几天来,还不知道这房子还在不在了呢!”说着,眼圈一红,忙扭过身去。
三个人边往里走边聊,这也是座二进的大宅子。大门进去,影壁后面三间正屋开阔敞亮,古式的木门木窗上浮雕画梁,很多建筑细节上的精致之处一下子就吸引了李晓春的目光。见他被这些建筑吸引,上官也说:“我今天过来,本来就是给这个老宅子拍一些照片,希望能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没想到碰到这么多事。”
李晓春的注意力还没有从建筑上回到现实,只顾一个劲儿地赞叹:“真是巧妙,当初建这宅子的人想得真是巧妙。”在他看来,古宅的建筑始终以人为本,围绕人居的需要,选材用料,巧设机关,既讲究装饰美,又讲究实用和舒适。往往比现在那些所谓的“大师”设计出来的作品更让人觉得舒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