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晓春早早地等在处长楼下。他是建委最后一批赶上集资分房的,所以算是建委大院最年轻的住户之一。
樊主任也来得比往日都早,司机还没有到,晓春掏出口袋里的玉溪,递了一根给樊主任,老樊笑着接过来说:“提提神,昨晚没睡好,我一个晚上都在替你想工作啊!”
“咋能让老板晚上点灯熬油地帮我工作呢?这个我认罚。”晓春在老樊面前总是像见了父亲,既亲近又惧怕。
“好哇,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罚你三天内制定出拆迁补偿方案来!”见李晓春面有难色,樊主任接着说,“今天房管局、规划局和公安局的负责人都会来,一是明确‘新城建设指挥部’的职能合理调配各部门资源,另一个就是会商这个拆迁补偿机制。”
晓春嘘了口气,心想:还好是会商,要是让我闭门造车,三天时间我可是要出丑了。
说话间,司机已经开着擦得明光瓦亮的车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樊主任做个手势,示意晓春车上谈。
两人在车上详细分析了老拆迁补偿机制暴露出来的问题——当然主要是补偿不高,安置不合理,造成钉子户太多。很多国企的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原来的拆迁办只好层层报批,一事一议,所以耽误时间太多。这次都准备制定一个统一的标准,一刀切,不偏不倚。
说话间就到了建委办公楼楼下,公安局局长与他们一起到,下了车与樊主任一边握手一边说:“我那边还有个大案子要亲自指挥一下,今天指挥部刚成立,不来又不好,一会儿樊秘书长直接给我们安排点儿任务,我领了命令就走。”
“武局可千万不能这么说,今天大家来商量个章程,哪来的命令可言?”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着走进了建委的小会议室。
晓春和工作人员一起准备着各种有关的材料,虽然还未及去拆迁办报到,不过平常都在一个办公大楼,所以那里的大概情况也还是知道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人手这么少,任务这么重,今天开会的时候一定要把人员编制的问题落实了才好开展工作。
看看表,正好八点半,开会的人还没来齐,晓春倒了杯茶,拿着自己准备的材料走进会议室,差点撞上了刚从电梯间匆匆走来的规划局汤局长。
“哎呦,我没迟到吧?应该正正好的呀。”汤局是上海人,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时间观念强得很。
“汤局来得正好。”晓春引汤局落座,并把自己刚泡的茶水端端正正地放在汤局面前。
樊主任招呼李晓春不要再忙前忙后的,他看了一下表,微微皱眉说:“武局赶时间,咱们就不等了,反正国土局对情况熟悉得很,会后再跟她沟通也不迟。”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喊道:“谁说不等了?我这不就来了,三两分钟也不等等我!”话音刚落,一股紫红色的旋风刮过,砰的一声,一只咖啡色纯牛皮手包重重地扔在桌上。
晓春一看,这包还真是考究,陈局身上那套紫红色的套装也是高档货,不过穿在这位微胖的女局长身上,就怎么看都觉得土气。而且土就土吧,要是像刚刚红起来的苏珊大妈一样,土得可爱倒也罢了,可这位女局长简直就是个胖版的王熙凤,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霸气。
汤局是个和事老,一见这阵势忙说:“就是,就是,不等谁,怎么能不等咱们的陈大局长呢?快坐下,小李,叫秘书给陈局倒杯茶来!”
樊主任看一眼武局,说道:“咱们先把‘新城建设指挥部’的职能确定一下,总之一句话:合理调配各部门资源,全力支持新城建设。”
大家都点头称是,唯有国土局这位泼辣的女局长接话道:“还明确什么?‘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咱们这几个部门是干啥的还用明确吗?昨天吴市长不是说得很明白了?‘领导说让你看着办,不是不让你办,而是让你抓紧办;领导说再想想,不是他没想好,而是要你别再想了。’这话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一席话说得本来严肃的会议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武局也笑着说:“领导征求你的意见,不是真的广开言路,而是在寻求同谋;领导批评你,不是你真的有什么过错,而是提醒你别站错队伍……咱们别站错队就行,市长说了樊主任统筹,那就听樊主任安排工作!我们这个部门的任务相对简单,最重要的是维护安定团结,只要樊主任提出要求,我们立刻照办!”
说完,他看着樊主任,把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嘴里不说,等着樊主任发话。
“早就看出你人在曹营心在汉了,还是办案要紧,回头我叫他们把会议纪要给你发过去。”
武局一抱拳,眼风向各位逐一示意后,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只剩下国土、规划和建委这三巨头了,李晓春反而觉得刚刚活跃的气氛突然又凝固了下来。
老樊端起茶杯,思量着接下来如何将最棘手的“职责”问题落到实处,首当其冲的其实就是拆迁问题。
过去的做法是建委和国土各有一套拆迁的班子,属于储备用地的国土局就直接自己办了,房地产开发用地,虽然由建委全程跟进,可引进招拍挂机制之后,国土的势力越来越强,两个部门的职能重叠严重,自然影响效率。陈局长刚才的态度也很坚决,显然是不想让人分走自己杯里的羹,所以话里话外都是要求维持现状的意思。
李晓春深知这后面的话就要进入深水区了,虽说新城建设是各个部门都有好处的事,不过基础该怎么打,这个跟建筑的道理是一样的。
“领导曾经说过:新城要避免使建筑物成为居住的机器,不能从飞机上看都非常漂亮,但是住一天下来感觉很疲惫,因为这是为机器而设计的,并不是为人居住生活而设计的。这个指导思想规划局一定要牢牢把握啊。”
“没错,滨河是因河立市,也是因河发展的。新城除将突出亲水生态,建立独具特色的水系景观,使城市建筑获得最大的亲水空间外,还将大力发展现代城市经济,以运河核心区为低碳经济引擎,打造多点支撑的城市经济发展格局,打造低碳经济高地。”汤局长边说边打开公文包,把准备好的材料翻开,虽是择其要点来读,但这一摞文件读完,怕是就要下班了。
“还不到扯这些的时候,汤局长着什么急?”陈彩萍的时间就是金钱,还有无数大事等着她去拍板呢,没时间听“老夫子”打官腔,“要不这样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建新城没土地怎么干?先说说拆迁吧。”
半天说不上话的李晓春赶紧接下了话茬:“我这里草拟了新城建设的拆迁补偿计划,比原来的补偿款提高了一些补偿标准……”
三巨头都翻开手里的资料,陈彩萍是经常上拆迁一线的,对情况很了解,一看晓春的材料就知道这小子是用了心的,不过这头炮不能让建委太出风头:“我看这材料不错,不过从最关键的问题上看犯了原则上的错误哟!”
“什么原则错误?请领导指示。”李晓春风闻“土地奶奶”作风老辣,以前没有深入了解过,所以一上来就被抓住“原则错误”,当然有点紧张。
“这个货币补偿方案,比以前提高了快有20%!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我们根据市里的资金计算而来,虽然土地需求一下子翻了两番,不过资金比以前宽裕……”
“一看年轻人就不会过日子,有钱就全都花了去吗?只想着3个月内完成核心地块的拆迁任务,就没考虑已经搬走的拆迁户看到新方案要不要回来闹?”陈彩萍的话一针见血,一下轰得李晓春哑了炮。
“我看原来的拆迁标准就挺好,当然新城建设肯定有很多新问题,可以一事一议,摸着石头过河。”汤局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因而没去猜度陈彩萍的真实用意。
见李晓春的方案这么快就牺牲了,樊主任心里有些不忍,方案里很多亮点都考虑得很长远,不过这个可以留着将来“一事一议”的时候用吧。因此樊主任并不表态,而是静心观察着大家的表现。
“一十二十学文化,三十四十搞腐化,五十六十种绿化,七十八十等火化。拆迁最难搞定的就是小李这个年纪的人,我们只能去搞搞绿化喽。”陈彩萍说着话锋一转,“谁都知道,现在所有工作里面,拆迁的时间最紧,压力最大,我们国土局要全力支持李主任的工作,准备把精兵强将都抽调到新成立的拆迁办来。”
这正是樊主任最头痛的问题——“理顺关系”就是要避免两个拆迁办的职权重叠,而不是简单地把两个部门合并,市里的态度很明显,要不然为什么选我们建委的人?抽调李晓春这个半拉外行更是饱含深意——以前的拆迁工作不规范的地方太多,民怨极大,再用过去那种野蛮的拆迁办法,新城建设可就岌岌可危了!
正思量着,汤局长说话了:“刚才陈局还说‘领导说再想想,不是他没想好,而是要你别再想了’,拆迁办的事,市里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建委牵头,各部门派人,陈局给小李两个人就够了,用不着那么大方!”
陈彩萍翻一翻白眼,居然没找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说:“既然是市里的安排,我也只好从命了!”
“我要强调两点。”见形势有利,樊主任赶紧做了总结性发言,“市里要求用10年的时间将新城建立起来,第一年的拨款就是95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定要用好这个钱,还要广开财路,不过一定要严格控制住宅房地产;二是产业落户的局面如何打开?对于企业落户的优惠政策正在制定当中。大家还要集思广益,下次开会要把有关的政策初步定一定,尽早给领导们的决策提供依据……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陈彩萍又白了汤局一眼,怏怏地说:“该想的想了,不该想的也想了,我们这种干力气活的能有什么意见?”
会开了一天,除了大方向上形成了共识,一牵扯到实质性内容,就免不了要扯皮。大家只好列出分歧点,待下次会商的时候解决。
新部门成立之初,照例是要聚餐的,办公桌上谈工作,就像酒桌上谈感情一样,是一个都不能少的。武局指挥完抓捕工作,风尘仆仆地来到芙蓉路上最不显山露水的一家酒店——水陆洲宾馆。
这里依山傍水,亭台楼阁之间隐藏着一个五层的小楼,从外表看装修并不豪华,进入里面却也算得上美轮美奂。而且并不是仅凭“富贵”二字就能够轻易来这里吃饭。一般来讲,这里是市政府招待宾客的地方,如果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连樊主任这样的级别也是不常来这里的,更何况是李晓春这样的“小虾米”。
璀璨的水晶灯照耀下,李晓春只嫌眼睛不够用。樊主任招呼大家先在大厅的一处红木雕花大椅上坐下,由于是“新城建设指挥部”的成立晚宴,当然是只要跟新城建设有关的部门都被请了来。晓春赶紧掏出烟给几位领导,一会儿见了市长不好随意抽烟的,因此大家一人一根,点上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唯独汤局长围着雕花大椅打起转来:“这个东西好啊,你看看雕工多么细致!”
晓春忙附和道:“怕是值好几万呢吧?”
樊主任笑道:“这么大的雕花红木家具哪能那么贱?只怕你屁股底下这一把椅子已经值好几万喽!这是新东西,要是老物件,那可就没人舍得放在大堂里随你什么人都能坐喽!”
晓春听罢啧啧赞叹,也起身仔细地观察起这个颇有龙椅威风的雕花大椅来,看来看去,觉得雕花真是精致,样式也威严大气,有平常凳子两张那么大的面积。唯一不足的是阔大的凳子又平又硬,雕花繁复的靠背又几乎是垂直的,坐上去就觉得忐忑,实在不如电视节目里那些老式家具,造型简洁而且符合生理力学。
再细想想,又觉得这跟当下人们的生活何其相似——只求最贵,不求最好。就拿盖楼来说,动辄投资几个亿,盖出来的房子都是用来看的,真跟市长形容的一样——在飞机上看着挺好,真住进去就会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该通风的地方不通风,不该漏气的地方却偏偏漏气!。
正想着,只见江副市长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大堂的门口,大堂经理立刻引着她来到这组让大家都如坐针毡的红木雕花大椅前。樊主任立刻起身请江市长坐,江珊笑道:“让大家久等了吧?吴市长还在开会,让我先带大家入席。”
说罢她回身问大堂经理:“都准备好了?”
一米八几身高的大堂经理忙哈着腰说:“都按沈秘书吩咐的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席。各位领导请!”
说着,他快步在前面引路,江珊让了一回众人,就带头往国色天香厅走去。陈彩萍紧跟着她,低声说:“江市长这套衣服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珊微微笑道:“自己随便配的。”
陈彩萍故做惊讶状:“哎呀,我以为成套的呢,原来这么搭配比商场里买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