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的拆迁工作遍地开花,虽然各有各的难处,但作为头炮,作为地标的黄金地块,在市拆迁办主任的亲自带领下,竟是进展最缓慢的,李晓春苦闷至极。
按道理说,一些难于拆迁的个案,是完全可以申请走依法强拆的程序的,但是由于最近几年,全国几起强拆事件引发的悲剧,吸引了国人的高度关注,加上媒体的报道,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把拆迁户往悲壮的角色上引导,再加上网络“暴民”跟着起哄,让这事弄得棘手起来,就像昨天老刘说的一样:“个别钉子户漫天要价,提出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挂个煤气罐跟你玩儿命,媒体一报道,倒好像他还就成了弱者,其实我们才是弱者!”
办公室里也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要我说,也不能因为几户人家就拖上一两年,老刘,你干脆也挂个煤气罐,跟‘钉子户’说,你迁不迁?你不迁我就死给你看!”
听得李晓春七窍生烟。
正好这两天又看到报道,省里的某位领导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公开说:“只要有一个居民不同意都不能强拆,一定要达到‘和谐拆迁’,居民满意。”
李晓春的肺都快炸了,领导的用心是好的,无可厚非。但这其实是做不到的,当然,以前自己坐办公室的时候,也常常生出这种甘愿为百姓两肋插刀的崇高念头。不过,那毕竟只是个念头,真正面对那些无视公共利益,漫天要价的钉子户的时候,难道就任凭它这样“钉”在那里吗?
春节前,国务院法制办刚刚在其网站上公布了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征求意见稿的全文。
李晓春发现,自己匆匆忙忙上任以来,一直想的都是如何完成任务,如何解决问题,如何化解矛盾……自己就像个救火队员,哪里的冲突最激烈,自己就要第一时间出现在哪里。但是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却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去思考公众利益和商业利益之间,公众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这些界限到底应该怎么划分。
“钉子户”是他每天都要见识到的一个特殊群体,是一个在头天晚上在门口插些柳条,第二天就敢找拆迁办要求每棵补偿200块钱的家伙,他们是这个时代特殊的产物,是个人私欲在民权解放背景下的无序膨胀,这不是平等民生的表现,而是由一个极端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但他们又往往是媒体笔下的弱势群体,是一些值得同情和支持的人……
其实敢做“钉子户”的一般都不是性格善良、胆小怕事之辈,他们往往都有极高的想象力和很膨胀的个人物质诉求,他们实际的索赔金额要比那些真正的弱势群体高上百倍乃至上千倍。跟他们说“个人利益是必须要服从国家利益”?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对牛弹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赌在这一套房子上了,岂有轻易为“公众利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让步的道理?
这天李晓春又打开电脑想看看这件事的进展情况,结果,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官方网站法规规章草案意见征集系统显示,时间过去不到一周,征求意见稿收集到的意见就已接近万条,这与其他同样在征求意见阶段的条例境遇大相径庭。
李晓春翻开另一部已公开20余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采购法实施条例》的征求意见稿,发现征集到的意见竟然不足百条,足见公众对于拆迁新条例之关注。
可是关注度高的后果就是各说各的理,各方利益博弈的结果往往就是谁的利益也得不到保障。
比如有人极其反对把危旧房改造列入公共利益,他们认为若是危房,私人自己可以修,若只是旧房,我有住在旧房子里的权利,若有一天真需要翻修了,也要由我自己修,用不着别人代劳。
“要是人人都这样想,城市就不需要管理者了,大家自扫门前雪,有能力的自己盖个三层小楼,没能力的自己搭个窝棚,这不都是自己的权利吗?”
正想得入神,突然门口传来一阵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清脆而有韵律的脚步声,抬头看时,雪儿正举手要敲他的房门,于是笑道:“进来吧,找我有事?”
雪儿脸上依然是那样一副纯净的天使般的微笑:“李主任,我们李总出国前叫我把这个拿给你,前几天忙得都给忘了。”说着顺手把一个文件袋放在李晓春桌上。
李晓春心里一惊,不知道他们又要弄出什么故事来,但表面依然故作平静,淡淡地问了句:“出国了?去哪儿了?”
雪儿这才意识到说走了嘴,但随即笑道:“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就是去迪拜了。”
李晓春心里想,你们这个老板也太神通广大了点,不就是盖几栋房子吗?用得着这样见缝插针吗?
他嘴上却说:“迪拜好啊,有机会你也该去看看。”说着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文件,又是身份证又是户口本之类东西的复印件,他一看就感到头脑嗡的一声,心里说道:终于还是来了!
雪儿收住脸上无邪的笑容,正经八百地一一交代这些资料是什么情况,希望通过李晓春怎样运作,然后自然而然地插在回迁住户的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安排上回迁房。
“户口方面,我们已经找派出所都弄妥当了,李主任你放心,我们公司一向运作得很成功,不会露丝毫破绽的,以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没什么大不了。”雪儿轻声说着,边看着门口,进来的时候没关门,其实她也做贼心虚,生怕关了门,反倒引人注意。
李晓春也怕被别人撞破,那时候不管办了没有,自己都惹了一身的臊。因此,赶紧把资料塞回文件袋,打开抽屉,就把文件袋丢了进去:“好,先放这儿吧,有时间我再细看。”
雪儿又露出她那无邪的笑容,灿烂地说道:“那就麻烦李主任了,我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说罢,也不等李晓春回答,径直走了。
让李晓春头疼的事,还远不止这些,在他头疼手上这几个烫手的假回迁户的时候,几个“拆迁富翁”却正聚在一起喝酒,他们的对面坐着的,就是李晓春最头疼的那个的钉子户——吴广富!
“拆迁富翁”是老百姓对拆迁骤富的那群人的戏称,正是他们的经历颠覆了传统的致富模式。如果政府不对这个群体进行积极有效的引导,那么他们将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吴广富在街上偶然见到赵建华时,他刚搬进装修一新的拆迁安置房,正开着一辆新买的帕萨特轿车,带着妻子买了到云南旅游的飞机票。老远地看见吴广富,他兴奋地挥动着手里的机票,那是他此生的第一张机票,怎么能不在自己的老伙计面前炫耀一番呢?
吴广富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相信不远处那辆小轿车里坐着冲他招手的,居然是以前整天跟自己一起骑着辆破三轮拉黑活的赵建华。
“嘿,老哥,你怎么开上这玩意了?”吴广富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赵建华却并不着急回答老伙计的问话,只是得意地坐在方向盘前,继续挥着手里的机票:“哥们儿,瞧瞧我的机票,明天带媳妇儿旅游去!”
看着吴广富一副要流哈喇子的模样,赵建华心里舒服无比,于是热情地邀请:“还傻站着干什么呀?赶紧上车,咱哥俩找个地方,喝两盅去!”
吴广富上了车,赵建华心里故意想炫耀一下,于是慢慢开起来,却并不着急去找喝酒的地方。
吴广富在车后座里,东摸摸西看看,觉得哪里都好得不得了,坐上去软软的真舒服!赵建华从后视镜里欣赏着吴广富贪婪与嫉妒的表情,与妻子相视一笑。
“对于我们来说,似乎一夜之间,就不用为钱发愁了。”他有些兴奋地说,“我们拿到几百万的拆迁补偿款!我那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人家说的,钱仅仅是个数字,不过这玩意真能让一个人活得体面!”他终于忍不住,无法把这些话留到酒桌上去炫耀了。
赵建华祖祖辈辈都是滨河市黄村镇的农民,因为城市的扩建,他家的房子和地,逐渐都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以前,他们那里算是城乡结合部,那时候他就比吴广富他们这几个穷拉车的阔气——因为家里地大,房子多,可以出租给外来人口,积攒了几年,他们家就盖起了三层小楼,当然仍然是出租的。所以那个时候,赵老哥拉活就是为了跟他们这些老伙计唠嗑,什么远活累活都不愿意干,那时候就把一起拉活的几个人气得够戗。
这几年,黄村镇的地也能算是城市的中心区了,先后盖了不少豪华的住宅小区,赵家的房租水涨船高,因此好几年没去拉过活了。吴广富因为房子的事,一直不得消停,黑摩的的活也很少跑了。没想到今天街头巧遇,当年的赵哥不但从农民转身为市民,而且一跃成为光彩照人的一位富人。吴广富的心里哪能不五味翻腾呢?
赵建华有心在老伙计面前好好炫耀一下,于是晃晃悠悠地把车停在平常只有富人们才会去吃的鸿福酒店门口,吴广富探头一看吓得又缩了回来——平时,别说自己没来过这里,就算坐自己车的那些乘客,也从没往这种地方跑过呀?
因此,吴广富居然赖在车里,不肯出来。赵建华和他老伴一左一右,站在车两边,一边笑一边死命地拉他下车。
吴广富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们两个,当他趿拉着那双老布鞋站在鸿福酒店门前的停车场地面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趾高气昂地跟在老赵夫妻俩的后面,走进了酒店明晃晃的大门。
门边穿着华美旗袍的美女,微笑着鞠躬,弄得老吴受宠若惊,恨不得跳起来才好。抬头一看,老赵夫妻两个一脸的漠然,太有大款范了,他这才正经八百地也是装做看不见眼前的这个美女的样子。
赵建华拣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问也不问吴广富,只是让服务员拣最贵的菜上几个,最好的酒上一瓶,赵家嫂子赶紧说,就按平常的来就行了,什么叫最好的呀?那洋酒你喝得惯吗?
吴广富才不关心喝什么酒,他关心的是怎么才能让自己也变成对面的赵哥。
“赵哥,你家的房子拆了?”
“拆了,不拆哪来的这些个钱!”赵建华得意地夹一口牛腱子肉塞在嘴里。
“补了几百万给你们?”吴广富刚有些怯怯地说出那“几百万”三个字,赵建华就得意地补充道:“还有一套房!”
“哎呀,咋给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