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仓浩轻松了,这就意味着李晓春再也轻松不了。
樊主任一边带领李晓春实地调查,一边协调这块地的权属关系,希望这个地块的纠纷不要影响新城建设的第一炮。但真的下到一线,樊主任也觉得一筹莫展——老城区的拆迁有两种人最不好搞定,一种就是梁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祖上曾经大富大贵,如今是油盐不进,水泼不灵;另一种是吴广富这样的泼皮,要钱不要命,而且那久旱逢甘霖的几亩盐碱地,居然是好处照收,一转脸又是龟裂干渴得跟滴水未沾一样,仍是漫天要价。
其实政府工作人员和那些在企业工作的白领又有什么区别呢?领导下达的任务完成不了,他们感受到的压力和企业是一样的,总要想些什么看上去不可能的办法,尽力去做的。
一筹莫展的李晓春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把目光投向了整日称兄道弟的上官渤海身上。也许曲线救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算不能奏效,至少也能探听到他们家的一些虚实吧。
想到这儿,李晓春拨通了久未联系的上官渤海的电话。
电话那头,上官的确是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兄弟还惦记着自己:“哎哟,大领导啊,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喝茶呢?”
“兄弟啊,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吧?这不前一段时间太忙了,总说跟你一起去老街上拍照呢,老也没抽出时间。”
“那咱们还是去拍照吧,拍完了,我带你去一个特殊的地方喝茶,怎么样?”
特殊?李晓春也觉得挺好奇,这个新潮的留洋博士还能比他这个土包子更懂得喝茶?
周日一早的滨河市,还在慵懒中并没有全醒,每条道路上都人流稀少,卖早点的小摊前,客人零零落落,人们穿着各异,脚步缓慢,享受着生活。
两人约在宝光寺门口见面,不知怎的,到了这儿,李晓春就想到了倩女幽魂,大概是因为这里太寥落了,真是门可罗雀。
早起的鸟儿唧唧喳喳从头顶掠过。上官还没有到,晓春信步溜达着,眼里看着老旧的光阴,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通过他的这位兄弟,啃下他履新以来最硬的骨头。
宝光寺地处偏僻,旧名法华寺,元大德元年也就是公元1297年建造,明正统五年也就是公元1440年敕赐宝光禅寺时其形制才升级至此,就像红楼梦里的敕造宁荣府一样,那规格可不比寻常。
走进山门内,先看见一座钟楼,内悬铜钟一口,钟身铸有“大明景泰”几个大字,远远望去,顿觉威严。想着悠悠的钟声敲响,众僧匆匆而过的景象,李晓春心中的确顿生仰慕之情,心想,这个地方离家不远,早知道应该每周末的早晨带家人来这里遛弯、散步,接受一下宗教的熏陶,这或许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
想到孩子,他的心里又开始愧疚,最近光顾着忙了,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去幼儿园接送过她,即便连周末也都没有陪孩子。他苦笑起来,闲的时候羡慕别人的忙碌,羡慕别人的成就,怎么一忙起来,就又归心似箭,总想着老婆孩子?
想到这儿,“大明景泰”钟却突然咚咚地响起来,其悠其远,真是让李晓春有顿悟的感觉。
这个时候,背后突然被人轻轻一拍,晓春笑道:“菩萨,你来点化我了?”
“哈哈,我也需要菩萨点化呢!”上官渤海英气的面庞出现在晨曦之中,更英俊了。
李晓春打趣道:“千万不要,你这么个英俊的洋海龟,要被大师度了去,我是要挨骂的,我要是个女人,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我就算了吧,没房子没车也没有这个O那个O的职位,顶多也就是个UFO,现在不吃香啦。”上官说完,大步向正殿后的砖塔走去。
李晓春追上一步:“什么叫UFO啊?”
上官不禁笑出声来:“就像咱们这样,闲不住,满世界乱飞的不明飞行物啊。”
李晓春哑然失笑,这拆迁干的,天天都是斤斤计较的事,居然连原来仅存的那一点点幽默感都弄丢了,现在的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啊。
晨光下的砖塔虽不辉煌,但却雍容大度,虽然是素砖搭建,但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其设计极其科学,外观也极其精美。两人不停转换着角度,精心拍摄,上官边拍边给李晓春讲着这座塔的典故:“这座佛光舍利宝塔,在1976年唐山地震的时候曾经震塌过,当时从宝匣内震出非常精美的铜镜,好像是东南西北中各置1块,还有铜牌、铜马、铜塔、经书……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李晓春很惊异于上官的博学多才。
“我也是来之前才做的功课,跟以前住在这的老居民打听来的。现在知道这些故事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我准备写本书,把我现在拍的这些照片跟我搜集来的那些老照片对比着,说说咱们滨河的老故事。”
“哎呀,这可太有意义了!这个事放在新城建设的背景下,真是功德无量啊!”李晓春听得眼睛冒出光来。
上官却微笑着双手合十,低头垂眼地曼声说道:“阿弥陀佛!”
李晓春也回礼道:“阿弥陀佛!”
不过他的心里却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佛祖的点化,过去一直觉得新城规划当中少点什么滨河特有的东西,却始终没想明白,如今这晨钟暮鼓中,他却突然顿悟了:滨河拿什么去跟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比呢?就像做人一样,做回自己才是最幸福的事……
不过,滨河能做回自己吗?滨河不是还在模仿迪拜模式吗?唉,这些不是我该想的问题,我还是想想梁家大宅的问题吧。
想到这儿,他决定邀上官去二伯家的小店吃顿杂碎汤,然后可以“顺便”去梁宅看看。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总是打得不那么“如意”。
刚一进二伯的小店,就看见老刘和一群小混混占据了最大的那张桌子,除了烧饼、杂碎汤,还有一桌子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一见李晓春出现,老刘也吓了一跳,自己这副形象确实不好见领导,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周末还这么“勤劳”,这不也是“加班”吗?
想到这儿,他忙站起来,迎了出来:“哟,李大主任,这么巧呢?大周末的……您这是能掐会算啊?怎么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我呢?”
“我不是来找你的!”李晓春铁青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手下的这帮人都有些非常手段,但是真的直面这一切,还是让他这个接受正统教育,毕业后一直在办公室喝茶的公职人员无法接受。
老刘也觉得尴尬,自己是牛皮也吹了,丢人也丢够了,如今再让领导看到他跟这些小混混搅在一处,真是走背字!虽然对于这些非常手段,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没有抓到现行,领导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他只能等着领导的急风暴雨——虽然当着这群小兄弟的面太臊面子了,可既然犯在领导手里了,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老刘不知道李主任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与他刚刚折腾过的梁宅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上官却非常清楚眼前的这帮人平常都是怎么折腾的。此时突然知道李晓春是他们的直接领导,也颇感惊异与尴尬。
不过李晓春毕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迅速冷静下来,示意老刘别骚扰了二伯的生意,早点吃完回去休息。
李晓春示意上官跟他出了小店:“我们去看看老梁师傅吧?”
上官点点头,没说什么。
实际上,梁宅里的景象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老梁在前院扫地,他的老伴腰里系着围裙,忙前忙后,像是要准备一顿大餐似的。看见他们来了,也只是淡淡地问一句:“来了?晚上一起过来吃饭?”
晓春答应着,接过老汉手里的扫把,老梁说:“扫完了,就这样吧,小李你坐。”
“大爷,我们刚才碰到那群小混混了。”李晓春不知道该怎么跟老人道歉,或是保证些什么,因此一时语塞。
“没什么,让他们闹吧,你们年轻人见识过什么?‘文革’都没能把我怎么样,这帮小混混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老人拿来簸箕,收走了院里的尘土、垃圾,又缓缓地摸出他的老烟斗,一屁股坐在院子中间年代久远的石凳子上,李晓春忙掏出打火机想帮他点上烟,折腾了半天也没弄着。
老梁掏出口袋里的火柴,略微颤抖着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慈祥而又认真地再次邀请:“你们晚上过来吃饭吧,今天吃点特别的,我这手艺啊,外面没有,你们赶上了,是你们的福气!”
“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怎么反倒吃您的呢?”李晓春局促得很,在他生命的前三十几年里,似乎从来没有碰到这样让他如此脸红的事——该怎么跟这么个朴实的老汉说“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呢?
老汉咂吧着烟斗,小而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小伙子,那些人不会是你派来的,但是你让他们不来,应该就能不来了吧?”没等李晓春回答,老汉笑道:“那就当我为了这院子的消停,请你吃呗。”
说完,老汉把那咂吧完了的烟斗在脚底下磕磕,擦擦干净又装进了口袋:“要说我这个手艺,也没啥大名堂,就是古时深宅大院中的高官巨贾竞相攀比,弄的那些个好吃的。那时候,大宅门里的饮馔精品,不仅是豪门大宅设宴交友之道,更是后宫姨太太得以安身得宠的养命之路。”梁老汉说起过去,脸上总是闪耀着一股异样的光彩。
“那时候我家有个大厨,以前在达官贵人的家里过活,做得一手好菜。我从小也爱在厨房跟着瞎混,也颇学了几个拿手菜,要不是我娘训斥得紧,说不定这辈子也做了厨子呢。”老汉说着悠悠地往后厨的方向望着,仿佛看到自己少年时候在厨房里探头探脑的模样。
“梁伯,怎么没看见子涔?”上官去后院子涔的屋里找了一圈没找见她,见满院子里的人杀鸡宰鹅的,竟是没个能说上话的人。
“她在家里哪里待得住?一早就跑去那个外国人家里了,以后住那就行了。”梁伯一听这个就不自在,管不住女儿就算了,她还净往个外国人家里跑,哼,崇洋媚外!
上官是80后,又是留洋的学生,大概也没啥看别人脸色的习惯,可晓春是分明看见了老汉憋在鼻子里的那声“哼!”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家里的老人都忙活着呢,她一个女孩子咋能这么不懂事呢?您坐着,我们给您找她去。”
说着,两人出了梁家院子。李晓春问:“我怎么看着老梁这么不待见那个外国人?”
“不待见?哦,你说史密斯夫妇?唉,这说来就话长了,他们两人特好,不就是几年前来华定居的时候想买下梁家的古宅吗?老头子就跟人家别扭了这么多年。”上官笑道,“为了这个事,老梁他们兄弟几个还闹翻脸了,这两年才好起来。”
“为什么呀?”
上官伸出手,用自己的巴掌翻来覆去地比画,然后笑了:“100万呢!那时候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那么多钱,全家都同意,就老汉一个人扛着。后来,喏,这不,人家买在这儿了。”
这是一个离梁家也就两条街的现代化小区,老远就看见二楼的落地窗上贴着巨幅的广告——“纽带英语角”,另一边写着“纽带双语图书馆”。
“这就是我们的‘据点’,本来就准备叫你来这里喝茶的。”上官笑着请晓春前面走。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里面孩子的喧闹声和大人们中文英文夹杂的说话声,李晓春心想,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英语角还是图书馆。
进门后,原来里面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图书捐赠仪式,来捐赠图书的家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此时简单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孩子们则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沙发上,也有的端坐在书桌前……还真是很有美国特色的场景。
子涔拣了靠窗的一张茶几旁坐下,给晓春泡了茶,娴熟地介绍着这个小小图书馆的成绩:“这是美国人史密斯一家与中国志愿者共同创立的民间公益英文图书馆,当然,我们也是志愿者。”她说着指指散落在这120多平方米的民居里的各色图书,说道:“我们的图书大部分来自于海内外捐赠。目前有各类英文原版藏书2000多册,中文藏书3000多册,以人文社科类为主。”
正说着,满头银发,极富爱心的外国老太太看到了新来的客人,用一个热情的拥抱与晓春打了招呼,然后坐在一张舒适的圈椅上,用极其舒适慈祥的眼神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里的每个人,然后微笑着听晓春他们几个年轻人聊天。
晓春几次客气地站起来让老人坐得近一点,子涔笑了:“Lorene听不懂中文,她就是喜欢静静地听。”
子涔笑着说:“史密斯夫妇一直有个梦想,想开一家公益外文图书馆,自己管理着图书,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在这儿享受阅读,用他们的话,叫enjoying reading。”说到这儿,子涔向老人报以一个微笑,老人也竖起大拇指,一个非常美国式的回应。
“他们最初是想买下我们家那样的一个大院子,然后开放给每个滨河人或者每个路过滨河的人,不过可惜……”说着,史密斯先生挪动着他臃肿的身子来找他亲爱的太太了,子涔站起来,用英文给大家相互介绍,然后告诉晓春,“史密斯在二战中,曾是一位英姿飒爽的飞行员,能驾驶战斗机,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年轻的时候,就是电影《史密斯夫妇》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