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考察,一行人刚回到滨河地界,陈彩萍就接到了小杨的电话,说是规划局那边有大动作,但具体是什么还没有了解到,陈彩萍嗯了一声,不愿意让身边的江市长发现小杨在给她打小报告。小杨也很有眼色,听出来领导不方便,就自己说:“那我再打听清楚了给您打过来。”就挂了电话。
陈彩萍刚收了线,正想找个话题引开大家的注意,江珊的电话就响了,听起来是吴市长打过来的,于是车上的几个人都安静地扭头看着车外的风景。
江珊挂了电话,很高兴地宣布:“规划局送来了最新的规划方案,作为地标性建筑,华贸3期将要落户滨河,并且建成全省第一高楼!吴市长对这个项目很看重,说是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跟大家开会讨论。今天太晚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到指挥部报到!”
陈彩萍对这些很敏感,忙问:“这新地标要建在什么地方?”
“哎!正是让人头痛的核心地块呀!”江珊叹口气,拍拍副驾驶座上的李晓春的肩膀,“李主任,肩上的担子很重哟。”
陈彩萍未动声色,因为她知道这个事情可太大了,要怎么协调各方关系才能赢得利益最大化,她还要好好谋划一下。
没有谁比陈彩萍心里更清楚了,这座高楼所在的地块,正是本地开发商李仓浩两年多前以低价购得的黄金地块中的一部分。按照国家规定,开发商购地后两年仍未开发的要坚决收回,只是这个规定其实存在很多年了,大家也都没当回事。虽然这两年国家为遏制房价,在闲置土地这件事上动了真格的,但是对于滨河这样的二线城市来说,她总觉得“战火”不会真的烧到她的家门口。
因此,江珊淡淡地说出的这个决定,在陈彩萍听来却是五雷轰顶。这说明市领导决定对开发商动真格的了,那么这个时候,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万无一失呢?
其实,她是早就开始盘算的,这些年房地产市场异常火暴,虽说滨河这样的二线城市没有北京上海那么惊人的房价,但是土地财政在滨河的地位也是越来越重要。
“土地财政”,属于预算外收入,又叫第二财政,地方政府依靠出让土地使用权的收入来维持地方财政支出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中国大陆搞城市经营和土地财政,最早是从香港学过来的。但香港是土地私有制,政府要先收购私有土地,进行初步开发后才能出让。而国内是土地国有制,其行政执法依据是国务院的《拆迁条例》,而不是全国人大的《物权法》。这也就为陈彩萍的翻转腾挪提供了空间。
如今的形势让这位“胆大心细”的女局长有点担忧,一直以来,各地都一定程度地存在部分企业购得土地后闲置土地现象,这些企业一方面闲置土地不开发,另一方面又不断参加新的土地竞买,其目的实际上不是为了开发土地,而是为了囤积土地转手倒卖牟取暴利。
陈彩萍也明白,这些企业的囤地行为一方面造成土地资源浪费,另一方面又推高了地价与房价。正是因为这样,相关部委早就下发通知,明确企业因自身原因土地闲置一年的将禁止竞买资格。只是这个规定在他们执行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多空子可钻的,实际上,只要跟陈彩萍关系好,她就有办法帮企业绕过这个规定。
早几年她就找过律师咨询,通过这位高人的指点,她发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地产管理法》第二十五条虽然早有明确规定,以出让方式取得土地使用权进行房地产开发的,超过出让合同约定的动工开发日期满一年未动工开发的,可以征收相当于土地使用权出让金20%以下的土地闲置费;满两年未动工开发的,可以无偿收回土地使用权。
但关键就关键在这“可以”二字上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以”二字,正是财源广进的门路。只要她愿意对闲置土地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主动为其规避有关处罚规定提供便利,那些地产商是愿意为此付大价钱的。李仓浩的地也不例外,如今,这装进口袋的钱还没捂热,呼啦地就收回他的地,他能同意吗?回头把他惹急了,把自己咬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儿,陈彩萍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了这件事,竟是一夜未眠。就是在这一夜,陈彩萍居然想到: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中央的房地产新政如此严厉,今年,国土部挂牌督办了一系列房地产闲置土地的案件,隔几天新闻里就有一宗闲置土地被无偿收回的新闻,这种事不会真的在我们滨河发生吧?
想到这儿,陈彩萍打定了主意,明天的会上,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阻止市领导“无偿”收回这宗土地的想法。
这边,陈彩萍为着核心地块的命运归属辗转反侧,那边李仓浩也没闲着。事实上,陈彩萍他们还在开发区参观的时候,李仓浩的内线就已经把“规划有变,他的黄金地块要被收回”的消息告诉了他。
正在为攀上了万事达地产这样的大公司,未来手里这几块地有可能卖出大价钱而得意的李仓浩,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幸亏他的助理赵雪儿扶住了他。李仓浩立即召集心腹们开了一天的会,分析形势,研究对策。
结果,他就把目光瞄向了李晓春。一来找陈彩萍付出的成本过大,他手上的土地现在只是预期收益,还没能落袋为安。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的成本可就要不回来了,李晓春单纯得多,感情投资或许就够用了。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他认为,既然市政府要对闲置土地动真格,那陈彩萍就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虽说现在可谓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但这步棋太险,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陈彩萍这样的半文盲身上,他可没这个胆量。还好上天在他最关键的时候又送来了个李晓春这个生瓜蛋子,他决定亲自去试探试探这个满脑子理想主义的年轻人。
考察团的车把李晓春送到了建委家属院的门口,他还没来得及上楼就接到了老刘的电话,说是在拆迁现场挖到了一块碑:“李主任,要是别人吧,我就不这么晚骚扰领导了,可是我知道您最喜欢这些老物件了,这回这玩意可比您平常在现场捡的那些破砖头烂瓦片的强得多。”
平常李晓春是会在拆迁现场碰见一些没人要的老物件,虽说没搞过专业的收藏,但是那些有点年头的老东西,在别人看来是垃圾,他却看成是宝贝,弄了一堆在家里,擦干净了,放在个博古架上,弄得妻子好不懊恼,每天打理这堆“破烂”也要花上半天时间。这些小嗜好当然也逃不过老刘他们这种老油条的眼睛,不过一听见是个石碑,他知道非同小可,忙说:“这应该通知文物局的,要是现场太乱,你要赶紧联系派出所,保护一下。”
“哎呀,主任您就放心吧,文物局的同志就快到了,我想着他们拿过去,咱们再想看就没机会了,您要是想看一眼,现在过来还来得及!”
李晓春一听这话,连饭也顾不得吃,赶紧赶了过去。
其实滨河人爱收藏也是有传统的,过去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所以水路运输是国家的命脉,它的社会功能比万里长城还要大。滨河依偎着这条母亲河,那可曾经是辉煌一时。明清时候,每年有上万艘船只在运河码头装卸,形成了 “万舟骈集”的景观,盛极一时。古人有诗作描绘这种繁华:“河冰初解水如天,万里南来第一船。彻夜好风吹晓霁,举头红日五云边。”
有人气的地方自然就有说不完的故事,无数官吏客商、船工百姓曾在这里上演一出出人间悲喜剧。沿河两岸分布有燃灯佛舍利塔、大光楼、漕运码头等一批文物古迹。当年,船通桥下,帆樯相连,车行桥上,鞭声不断,不愧为水陆要塞。城楼、古庙、岸柳、市肆俱与石桥映带,好生壮美,“回首凤城春色好,莺声啼碎碧桃花”,说的正是此景。
如今虽然繁华不再,但人们对于祖辈的怀念并没有淡漠。李晓春平时捡的那些个破砖烂瓦旧瓷器罐子,倒并不是为了捡漏赚上一笔,实在是滨河人骨子里的那种对古城的那份发自心底的眷恋。
而对于老刘来讲,这些文绉绉的“感情”就算了,要紧的是趁着手里有权,多捞点实惠是真的。其实这块碑好多天以前就发现了,不过手头忙得很,就让手下随手填上了,今天李仓浩打电话来叫他找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借口约李晓春出来的时候,他才如神来之笔似的想起了这块碑。
自从前些日子自己自作主张弄出个子弹威胁的笑话来之后,他总想着赶紧找个机会在李仓浩跟前卖个好才是,这几年跟着李仓浩虽没赚着大钱,但是李仓浩的确是这些与他合作的地产商里最讲“义气”的一个。老刘身上本有些江湖气,一方面觉得再不搞定这块地实在对不起“兄弟”,再加上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现一下自己,所以昏头昏脑地反倒弄了个笑话出来。
李晓春赶到现场的时候,李仓浩自然也“碰巧”在场,而且手里拿着个相机,有模有样地左拍右拍,装做并没有看见李晓春的样子。
李晓春却早就看见了他,心说跟这个家伙还真是有缘,怪道说“不打不相识”,我跟这老兄倒真是“臭味相投”了呢。
老刘见李晓春到了,忙引他到挖出来一半的碑前,只见黄土堆中间清理出一片空地,中间一石碑向南倒伏,青石雕制,螭首龟趺,其精其巨,堪称精品。
李晓春赶紧蹲下细看,见碑侧浮雕升龙,鳞片闪光,水波荡漾。按照《鉴宝》那一类节目来说,那就是“精雕细刻,生动形象”。再看上面的铭文,左汉右满合璧,遒劲流畅。集圆雕、浮雕、线刻于一身,艺术与文笔完美结合,高大与精美相得益彰。真可谓佳作妙品。
大家正赞赏着,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来了,客气地请大家撤离现场,李晓春这才遗憾地想起来连张照片都忘了拍,忙掏出手机照了两张,可惜光线太暗,一团模糊。
这时候李仓浩才凑到了李晓春的身边说:“我这拍了好多呢,一会儿你给我看看有拍得好的没有?”
这话正中李晓春下怀,于是两人边说边走,从老街边上的一条小巷出来,巷口一家很小的小店,已经在门外摆上了桌子,李仓浩一看这店,来了精神,问晓春:“吃饭了吗,要不就在这吃一碗烧饼杂碎汤?”
李晓春早就饿了,只是没想到身边这个大老板居然也像他一样吃路边的大排档,于是欣然答应。
两人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李仓浩介绍说:“这家店主姓何,是位老爷子,人称二伯,你别看这的店小,平时总是要排长长的队,今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有位子。”
两人各要了一个烧饼和一碗杂碎汤,总共只要六块钱。傍晚时分,微风轻拂,吃着这个香辣适口的小吃,还真是一种非常超脱的享受。
李晓春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真没想到你李大老板也吃这个。”
李仓浩一听就笑了:“那你以为我吃什么?鱼翅海参?要不然就顿顿鲍鱼?我不知道那些有钱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我这种人,也就是小本生意,过的也就是比你们这些拿死工资的稍微好一点而已。”
“算了吧,就你还是小本生意?那也太侮辱我们滨河人民的聪明才智了吧?我们滨河坐头把交椅的地产商都是小本生意,那我们还怎么活?”
“兄弟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也就是驴粪蛋表面光。什么头把交椅的,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几年也不知怎么的,运气这么不好,手上的几块地都被钉子户折腾得挺惨,没听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再折腾几个月,只怕我要破产了也说不定。”
李晓春一听这话大为惊异,不过因为牵扯到工作上的事,又不好多说,只是闷头喝他的汤。
李仓浩心知肚明,因此只是自顾自地絮叨着,什么管理成本多高呀,什么这么耗下去还不如干脆让政府把这地收回去啊,什么可惜当时投资太大要不早就转行不干这要人命的房地产了,真是仿佛说得六月飞雪,比窦娥还要委屈。
碰到这种情况,李晓春还是知道警觉的,生怕他求自己办什么事,借口汤喝完了,自己跑到里间去找二伯又去盛了碗汤。再出来时,李仓浩已经不再絮叨自己的苦处,转而跟他聊些收藏方面的心得,等两人都吃完了,也就各回各家,居然什么别的话都没说,倒弄得李晓春心里挺过意不去。
李仓浩坐上他的奔驰,一路狂奔,却并不是回家的方向。在他的会议室里,去向各路神仙“拜神”的下属们都回来了,正准备向他汇报情况。他知道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上海金茂大厦设计者、著名结构工程师法兹勒?康曾经说过,建不建摩天大楼或在城市什么地段建摩天大楼,不是工程问题,而是社会问题。其实早在两年前,滨河就提出过要建设新地标,拔全省建筑高度之头筹。这次借助高规格的国际新城建设研讨会,邀请来的世界优秀设计团队和顶级设计人才可以说是增强了政府实施这样一个梦想的信心。研讨会之后,规划局马不停蹄地修改设计,所以这次的会议他们也是铆足了劲,要拿出自己毕生绝学,展示给那些平常支持抑或是嘲讽他们的人。
会议室一整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新城规划图。
看到这张宏大、华丽的规划图时,与会的这些人又作何感想呢?
“这是滨河吗?这不是曼哈顿吗!”
“是要在滨河盖一个CBD吗?”
“哎呀,咱们滨河改名叫‘滨利福尼亚’吧?”
……
听着人们的惊呼,汤局长好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