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间的四月天。
李晓春申请了两天调休，准备趁着这几日乍暖还寒，去爬爬小时候常爬的燕翅山——不为了别的，实在是太累了。似乎只有沉浸在童年曾无限流连的大山中和溪水旁，才能让自己放松，让自己忘了图纸，忘了压力。
开着微微有点发黄的白色捷达，李晓春惊奇地发现，自己每天穿梭而过的街道，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路旁一栋曾经开满了小店的6层楼房前竖起了一块“拆迁区”的蓝底白字的牌子，各色小店已经全数关张，往上一看，几乎家家户户都窗户洞开。那些看着脸熟，经常在买早点的时候点头一笑的街坊们，竟在他全无知觉中搬走了。
再往前开，一栋宽厚古朴的三层小楼，竟也将流光溢彩的橱窗变成了全无表情的黑色大嘴——这里是他第一次拍艺术照的地方。十年前在这里拍婚纱照的尴尬场面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他不禁笑出了声，索性慢打方向盘，把他的捷达停在了小楼之下。
玻璃大门早被拆了，空洞的大门口，扔着一些废弃家具——断了腿的桌子、缺了胳膊的模特，还有让相片增色的塑料花之类七零八碎的小物件。如今都沾染了灰尘，更让人觉得像是刚看了场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演出，走出剧院却一头扎进扔满垃圾的肮脏背巷一般，感到失落与惆怅。
李晓春坐在车里，默默地看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里奇怪着：每天都走的路，居然转眼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而自己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什么都没看见！太快了，真是太快了。
虽然明知道这里拆掉以后要建一个现代感十足的大型商场，连带着自己家的房子也能升值不少，可看着身边熟悉的一切，好似一夜间不见了踪影，心里竟不是个滋味起来。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会是……”正沉思间，陈奕迅浑厚的歌声响起，竟吓了李晓春一跳。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老板的电话。真是奇怪，昨天下班的时候，樊主任还拍着肩膀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放松几天，别急着回来上班：“有的是硬仗给你打呢，年轻人要学会放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可不想把我的精兵强将都累跑了！”
“哪能呢？有樊主任给撑腰，谁舍得跑呢？”
晓春说的是真话，在建委的这十年，还真是没接触什么官场的复杂人际关系。领导爱才，用之有道，自己从毛头小子，到综合科科长，再到综合调研处副处……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人家说自己是官，可他老觉得自己是个科研机构的研究员。除了图纸，几乎不太会与各色人等打交道。
强拉回自己飘忽的思绪，李晓春正襟危坐在方向盘后，好像领导看得到他端正的态度似的：“樊主任早……”
“晓春你在哪呢？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我不在办公室，我马上赶过来，10分钟到！”
电话那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樊主任哈哈的笑声小小地刺激了一下晓春的耳膜：“看来你这个休假是休不成了，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下午要跟我去见市长，你小子给我好好准备一下，千万不许给我掉链子啊！”
老板的心情显然超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潇洒地合上电话的样子，李晓春在电话这头都能感受得到。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让领导这么高兴？关键是，为什么带我去见市长呢？
在晓春眼里，吴市长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和大多数政府官员从党校拿下本科、硕士乃至更高学历不同，人家吴市长是正规名牌大学国际金融硕士毕业，以前一直在外贸系统工作，那可是战绩非凡。去年政府换届的时候，上来了一大批吴市长这样的高知派领导，一时间，政坛一扫过去的沉闷之气，不断推陈出新……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来沉闷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沉闷，只是比刚毕业在北京打工的那段时间舒适得多也稳定得多。每天看看图纸，开开会，喝一会儿茶下班回家……让他这个清华大学建筑系的高才生很是困惑了几年，几番犹豫着辞职下海，都被家人“拦截”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下海？现在当个公务员多不容易，人家挤破了头都没这个机会，你要是敢辞职，我就跟你离婚！”
那个时候，晓春心里多腻味这个妻子啊——小市民一个，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千树万树梨花开，滨河处处是商机”啊！
这一两年，建委的工作突然提了速，连带着他这个原来被人家看成是养老院的市建委综合调研处也成了领导跟前的大红人，跟着前任和现任市长四处调研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所以对于吴市长这个人，晓春是很熟悉的。
不过我认识他，市长未必就记得我了。每次下去调研，都是一大群人簇拥着领导，大头头们都得争着抢着才有一两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这种小喽喽当然只得时刻观察着樊主任的动态，在领导出现在市长身边的时候，适时地递上材料、数据，乃至图纸……一圈巡视下来，比市长还累。晓春心里暗笑，此时正是办公室里最忙的时候，各部门来办事的人和车把建委门前的停车场挤了个满满当当，他只能绕了一圈，把车停在了单位后院里。
虽然那些大受市长赞誉的全市城市建设发展战略、中长期规划，大都出自李晓春这个市建委综合调研处处长的手笔，但是提交这些报告给市领导的当然非樊主任莫属，所以这个突如其来的“市长召见”，还真让晓春摸不着头脑。所以上楼的这几分钟，李晓春的大脑还在高速运转，希望在见到领导之前能理出个头绪，否则一脸傻样地站在主任面前，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憨聪明”形象不就没了？
这所谓的“憨聪明”可是分好几个境界的。不过对于公务员来说，多多少少都得懂点其中的门道——那就是聪明不能外露，平常的时候要尽量表现自己“憨”的一面，不争不抢不出头。可单独面对领导的时候，一定要让领导很舒服自然地感受到自己的聪明伶俐，领导要说又不好开口的话，一定要主动说；领导要做又不好明做的事，一定要抢先去做。这就是所谓的“职场读心术”。
比如，上司说话时不抬头，不看人。这可是一种不良的征兆，表示他轻视下属，认为此人无能。遇到这种情况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如果碰到上司从上往下看人，虽然被看的人会浑身不舒服，不过这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是领导优越感的表现，这种时候不但没麻烦，反而有可能是机会呢。
反倒是上司坐在椅子上，将身体往后靠，双手放到脑后，双肘向外撑开的时候比较危险，这固然说明他此时很轻松，但很可能也是自负的意思。要是在这时候不小心触怒了领导，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实，“读心”的技巧无他，无非就是随时处于战备状态，随时留心领导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也有可能决定着你将来的命运。
所以，晓春猜度着：领导很高兴，甚至忘记了昨天刚给自己放了假，那么一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而且是好事，要不领导怎么能这么春风得意？
可是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了呢？今天是四月……哎呀，愚人节，老樊不会逗我的吧？
不会不会，领导那是啥水平的人，哪至于跟自己玩这个小孩子把戏？
是了，是了，刚开完两会，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都回来了，一定是带来了新闻里听不到的好消息！跟建委有关的……那一定是“滨河新城建设方案”了呀？难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不及细想，已经到了樊主任门口，门未关死，微微地露着一条两指宽的缝，正好可以看见樊主任对着电话里叮嘱：“这个消息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个人啊，千万不许外泄，机会自己把握！”
晓春退了两步，静静地等在过道里。听见里面啪嗒一声挂了电话，他停了几秒，才迈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未及里面应声，晓春已经推门而入。
这也是有讲究的，要是不敲门就进领导房间，那可是太不尊重领导了，可领导明显等着你呢，你非要领导说声“请进”才进去，那不成了跟领导摆架子吗？而且也显得生分，对不住领导平常的那些关心。
“樊主任，我来晚了。”晓春笑着走进领导的办公室。这是三年前新建的大楼，小城市不缺地，所以政府部门的办公室倒比北京那些干部们享受的待遇高些。五十多平米的空间里一溜的落地书橱，三米五的大办公桌雍容地袒露在早春的阳光下，昨天还凌乱地铺满了桌子甚至地板的那些图纸和文件，早就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显得那么清爽利落，甚至利落到了让人有些失落的地步。过去的几个月，国土、规划等好几个部门，几乎每天都在这间办公室里会商关于新城建设规划的种种方案和细节。
樊主任微笑着仰靠在椅子背上，眯起眼睛审视着晓春：“你看，刚刚打完一场硬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又有硬骨头要我们来啃啦！”
“能者多劳呗，谁让咱们领导水平高呢？”晓春猜不透主任的意思，随口附和着。
“咱们提出的新城方案，省里面很重视，这次在北京开会的时候，省长专门跟咱们书记和市长谈了这个事情。”
“这么快就批了？咱们提交给省里的方案还只是个框架性的东西，我以为怎么着也得等到咱们把详细的方案报上去，领导们研究研究才……”
樊主任若有所思地打断了晓春的话：“比我们想象的还好，只能说我们的方案正好符合省里的中长期发展规划……”
说着，樊主任突然从椅子上探起身来，直视着坐在对面的晓春的双眼：“我们研究了一下省长的发言，什么叫集中力量聚焦滨河？什么叫尽快形成与环渤海经济圈发展要求相适应的现代化国际新城？实际上就是要建设世界级城市！从现在起，滨河的建设不仅仅是滨河百万群众的新城，更是全省的新城！”
樊主任的郑重其事以及他内心难以掩饰的兴奋，让晓春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了，新城规划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啊。
“说老实话，这可是滨河建城2000多年来，第一次迎来这样的发展机会吧？”晓春试探着说。
“是啊，你小子想想，再过2000年……也别说这么远，就算再过200年，再说起这座城市的历史，那就不可能埋没了我们这些人的贡献啊！”
两人又啧啧地赞叹了一回，樊主任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吴市长今天一上班就给我打来电话，要求由咱们建委牵头，市长亲自挂帅，立即成立新城建设指挥部，过几天我这里又要开‘万国博览会’啰！”
晓春附和着笑着，并没敢插嘴，生怕打乱了领导的思路。
可樊主任说到这儿，像是故意要卖个关子，半天没说话，只是盯着李晓春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
看了那么几分钟的样子，晓春感觉到热血上涌——必定是有重大的任命！不过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坦然地迎接着领导的检阅。
“要知道，新城建设的头炮一定要打响啊！为了这个事，吴市长专门点了你的名！”樊主任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关子卖到底了。
“头炮？我就是搞技术的，这个头炮可是说什么也跟我扯不上关系。”晓春连忙谦虚起来——市长亲自点名？乖乖！他居然记得我是谁？
这么大规模的新城建设，启动起来就是千头万绪，找资金、批项目、招商……哪一样会是樊主任嘴里的头炮呢？再说，这些我也不擅长啊？让我发动想象，讲讲战略还行，真要冲锋陷阵还真没那个经验。
李晓春的心里千回百转，倏忽间已将整个规划的要点都回顾了一遍，终究还是没想明白领导的头炮到底要打哪里。
“拆迁办！”樊主任终于打破了这个闷罐子，“不破不立，旧的没拆，新的可怎么建？”
“拆迁？”晓春也愣了一愣。虽说这个部门一直归建委领导，不过这里面涉及好几个部门的协调，而且国土部也有一套班子，这中间权责不分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说，自己过去跟这个部门井水不犯河水，如何能接得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