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3月末，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人应该意气飞扬才是，杜晓晗的声气却带着病态，软绵绵的不清亮，似乎春节期间患的重感冒一直没好。杜晓晗承认说，是身体不太好，不断感冒，似乎总没好彻底。杜德诠问，看病了吗？吃药了吗？医生怎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杜晓晗一一回答。又问照照怎么样，赵亚铭呢？杜晓晗说，都好。回答那些问题，杜晓晗一直有气无力，杜德诠只好说，那你休息吧，我就不多说了。杜晓晗说，好的。她和赵亚铭的事，尚无一个结局。那天晚上，赵亚铭说出同意离婚，把家里所有财产留给她的话之后，杜晓晗想回应的是，“听好了，不是给我，是给女儿。”但整个人是蒙的，僵的，碎裂的，一个字说不出。然后赵亚铭走了。他何时走的，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站不起来，没力气走到卧室上床睡觉，只呆坐在椅子里。时间如沙丘一般缓缓移动，她在时间的黄沙里越陷越深，浑身失去知觉，脑子里却灌满了一种声音，那是自己心脏无规律的乱跳，就像一面鼓。
她似想非想地想到：这心脏会不会一阵狂跳后，陡然衰竭而亡？手机铃声响了好几下，她才听到，听到了，蓦然心惊，心惊之下，并不想接听。但电话响了断，断了响，如是者三。她木然拿过手机，竟是殷茱打来的。殷茱开门见山地说：“晓晗，我不多说别的，只说一句，不要太快作决断。缓一段时间好不好？”她应该感到惊讶，殷茱怎么知道的？谁告诉她的？现在几点了？但她脑子太僵了。殷茱喂了一声，问：“在听吗？”然后又问，“要不要我过来一趟？”杜晓晗反应过来，说：“不必了。”千山万水的，过来干吗？劝说？没必要了。殷茱说：“我不想说有些事情该糊涂就糊涂一点，我不用这个话劝你。不过，有些账没法算得那么清。”顿一下，接着说，“刚才我跟亚铭打了电话，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
杜晓晗发出的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她问：“你怎么知道的？”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殷茱听明白了，杜晓晗问的是，你如何知道我和赵亚铭两人出事了？殷茱解释了两句，原来是吴姐给殷茱打了电话，于是殷茱给赵亚铭打电话，电话里，跟赵亚铭说了一个多钟头，放下这个电话，又给她打的电话。殷茱说：“你肯定很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觉，明天我打电话给你？”杜晓晗说，睡不着。殷茱说，那就说说话？殷茱说，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等你把最开始的这段时间熬过去，恢复点儿精神，能站在赵亚铭的角度想一想，他也不是罪不可赦啊。杜晓晗眼泪决堤，是的，是的，她不是没那么想过，她当然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过，可当寒光闪闪的刀子当真戳来，一寸寸剜她的心，一点点割她的肉；当她多年来等候着的、为之甘愿付出、为之忍受寂寞的人，把她忽地拎起来扔进绞肉机，那个痛楚别人如何能体会。殷茱在电话里静等杜晓晗哭泣，片刻后说：“晓晗你别哭了，听你哭我也难受。”殷茱慢慢劝导，描述她感受到的赵亚铭的情绪，他情绪里的后悔与绝望，绝望背后对杜晓晗的依恋。
还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殷茱说，并非赵亚铭的初衷，“你可以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人这个东西，不是石头不是钢，不能总要求他时刻站得稳稳的。”等等。那些句子，划过杜晓晗的大脑皮层，如水滴在沙漠里形不成水洼，如乱影在幕布上留不下痕迹。不过那个夜晚，好歹算是熬过去了。赵亚铭大概是接受了殷茱的建议，先返回了工作的地方，逃命一般逃走了。离婚的事，搁浅下来。在杜晓晗，婚不是不离，而是她身心太虚，得修养一时，再来对付。赵亚铭回去后，每天给杜晓晗发一条短信，短信不说别的，只如实报告他每天的工作和生活。
只要杜晓晗不下达最后判决，他就不停止与她短信的联系，哪怕单方面的。他不敢给她打电话，或者说，不好意思打电话，只能以这种方式表示忏悔，传达他的态度。杜晓晗感慨万千，心绪繁复。这期间，殷茱打过几次电话。以殷茱的看法，这种事情发生了也好，“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听着讨厌，但你想一想，有过这样的事情，赵亚铭会更珍惜你们的感情。就算炼金炉吧，你们在里面炼过一道，痛是痛，但今后的关系会更牢固。”这女子太会说话，杜晓晗又泪流潺潺。她的睡眠受到了颠覆性的破坏，两个月来，能千难万难地入睡，断断续续地睡上三四个小时，就该叩谢天恩了。
有一次连续五天失眠，状态糟到极点，恰好殷茱打来电话，她接起电话就说，我想好了，一会儿我就给赵亚铭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办手续。这个婚姻，没啥维持的必要，我不想再拖了。说完添上一句：“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过，不再找别的人，不再结什么婚了。”殷茱沉吟几秒，说：“你没尝过单身带孩子的苦，你没那个经验，就算你能咬牙把孩子带出来，你自己的生活呢？你就不要你的幸福了？”杜晓晗沉默不语。殷茱又说了一些话，这时吴姐前来敲杜晓晗书房的门，书房门是敞开的，吴姐敲门乃招呼她的意思，说：“李吉安的电话。座机。”杜晓晗便和殷茱道了再见，拿起电脑桌上的座机电话。李吉安和她好久没见面了。李吉安交了一个女友，前些时日就打过电话给她，约她喝茶，也和他女友见个面认识一下。她哪有心情跟人见面喝茶，人不人鬼不鬼的。
李吉安在电话里说了两句闲话，又约她喝茶，说：“小赵想见见你。”小赵？什么小赵？杜晓晗脑筋短路，李吉安说，就是小赵啊。杜晓晗这才反应过来，是他新交的女友，也姓赵。这时电话那头换了一个甜糯的女声：“杜姐，吃过晚饭了吗？在忙吗？不忙的话我和吉安请你喝茶，我想见见你，吉安老说到你。”杜晓晗几天没睡着觉，脸色如鬼，见不得人，即便不想再次拒绝，也不得不拒绝，她答应下周约他们，挂了电话。挂了电话，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小赵两次三番想见她，是不是怀有什么动因？是不是李吉安无意中提到她的次数太多，或者说到她时所用的语气和字眼，让小赵有所戒备，因此一定要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要是小赵知道她正忙着离婚，不知要怎么提防呢？想到此，杜晓晗不禁悲哀苦笑。李吉安也有着落了。她自己呢，上下受阻，左右皆难，正架在火上烤呢。
现实地想想，她逞一时之气，可以一时痛快，能长久幸福么？现摆在眼前的，就有杜晓红的例子。杜晓红如今过得好么？假如没有麻将，用杜晓红的话来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杜晓红的情况与她还不同，晓红有稳定的工作，离婚时儿子也大了；她呢，没有工作，女儿还小。离了婚，就算拥有现有的全部家产和赵亚铭给照照的抚养费，她也得精打细算，可能养不起吴姐了。家里没有吴姐相帮，她既要工作又要顾家，很可能落到水深火热的地步。左思右想，想得四面楚歌。这使她内心又起了一层悲哀：老了。作个决定，如此之难。5月份，赵亚铭调动回来。人回来了，家没回得去。他在外面租了套房子，临时住着。杜晓晗的心态平复了一些，但要说原谅赵亚铭，重新接纳他，她做不到。她在等，等什么，难以说清。赵亚铭不得不因杜晓晗的等而等。这既是等待，也是惩罚。惩罚不止来自杜晓晗，也来自唐丹。
春节后，赵亚铭见了唐丹，表明与先前一样的态度，而且更坚决，一定要断绝往来。他对唐丹说，你要什么，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唐丹不要别的，只要他这个人，她也不是要把他全部占据，只求保持关系。赵亚铭没责怪唐丹出尔反尔，尽管唐丹的哭闹弄得他先无奈，后烦躁。他不见唐丹，唐丹的电话如急风暴雨打来，他不接；唐丹在他下班的路上伏击，无论他下班多晚，无论他开车还是不开车，她都能千方百计将他拦截住。赵亚铭被逼得不断去出差。人到了外地，心里惶惶如丧家之犬。什么叫煎熬，赵亚铭算是集中体验到了。他不是有能力做这个游戏的人，这个婚外情的游戏，就算他拿出可能拿出的最大数额的钱来弥补唐丹，就算他深深道歉，仍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唐丹不打电话了，以短信向他发起了攻势，短信里，唐丹有哀求，有责骂，然后又自责，又哀求。赵亚铭疲乏到极点，情绪由愧疚转为厌恶，由厌恶生出冷酷：你尽管折腾吧。
下了这个冷酷的决心，人却被搞得很恶劣，赵亚铭得提防自己不要动辄对下属发火，不能工作上遇到不顺之事就拍案动怒。他的情绪成了个火药罐。唐丹折腾了一两个月，偃旗息鼓。赵亚铭回来之前，她又开始了打电话和短信，赵亚铭没理会。唐丹似乎彻底死心了，再度静默下来，没两天，又一轮短信攻势开始，唐丹写道：你毁了我。我完了。你太绝情，等等。赵亚铭心想，我也完了啊。你想使我不得安宁，已经达到目的了。这惩罚这报复，何时才是个完，他没数。所谓爱恨情仇，全囊括在他和唐丹不该发生的关系里。但他只能忍耐，并祈求时间让唐丹自己转过弯来。转眼，六一节到来，赵亚铭发短信与杜晓晗商量，可否他们两人一起，带照照去游乐园玩一趟？这之前，他只回家吃过一次饭，以看照照为理由。对照照，他们几个大人共同达成默契，不说他调动回来了，只说他是回来办事。赵亚铭重新坐上家里的餐桌，那份油然而生的感慨，几乎激出他的眼泪。
杜晓晗的表现无懈可击，她瘦了很多，对照照和吴姐说话，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只是少了笑声。她几乎不跟他说话，但她掩饰得天衣无缝，起码没让照照看出破绽。
赵亚铭如何不明白，杜晓晗吃这样的饭吃得难受，他也不好受，可杜晓晗能容忍他上餐桌，他不求更多了。杜晓晗至今对他判着死缓，使他感受到了一丝希望。由他们两人共同带女儿去游乐园的短信建议，杜晓晗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是个肯定的回答。赵亚铭的欢喜堪比久旱逢雨和绝处逢生，甚至超过当年杜晓晗答应嫁给他的喜悦。六一节当天，他换了一件新T恤，牛仔裤，头发上喷了摩丝，按时来到自己家。照照一见父亲，喜欢得跳起来，“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以为父亲仍在外地工作，父亲突然冒出来让她喜出望外，又说：“谢谢你给我惊喜。”这话使得赵亚铭下意识看了杜晓晗一眼，而杜晓晗的眼睛正好也落到他身上，立刻转开。但两人的目光相碰了，相碰之下，都有点被烫了一下的感觉。
游乐园喧腾热闹，阳光从云缝间洒下，到处是带着小孩的父母和手拉手的情侣，空气里弥漫着甜饮、冰激凌和烤香肠的香味。夏日的气息在这里聚拢，显得愈加浓厚，仿佛此地是永恒的夏季。 “永恒的夏季”，杜晓晗心头蓦然一愣，记忆的微风一撩，她不自觉停下脚步，想要凝神去捕捉那个稍纵即逝的回忆。想起来了，那是久远的过去的一种气息，消逝了的童年夏日的气息，那种纯粹与永恒，消逝得那么远。她怅然若失，什么不会消逝？她和赵亚铭的过去，他们曾经的爱和信赖，她对这个家的信心……即便现在他们带着女儿照照，一家人像幸福得完美无憾。她停下脚步的时候，赵亚铭也停下脚步，眼里是“怎么了”的疑问。但照照已蹦蹦跳跳扑到了碰碰车游戏场的围栏前，兴奋地抓住围栏向里看，转身招呼父母：快来快来！他们带照照玩碰碰车，坐高空脚踏车，坐过山车。过山车从高空陡然冲下，或在空中旋转时，照照和杜晓晗都发出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