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土尔吉穿着沾湿露水的翘鼻康靴快要踏上达通马村的独木桥时,雾蒙蒙的河对岸一位背水女人的身影朝他走来,估计不到三百步就会同这位背水的女人在桥心相遇。“啊啧啧,三宝护佑,一大早就看见背空水桶的,真是倒霉透了,遇到则嫫(魔女)了。”土尔吉走进了祖辈口授给后人的那些禁忌中有关不祥征兆的暗示。
在责怪自己倒霉的同时,他感到暗示中那冰凉的魔鬼影子已从雾霭里飘入了自己的身体中,难以命名的魔鬼充斥全身。“呸!”一口唾液随即落在带露水的康靴前。他用靴底踏在唾液上使劲一跩,跩地的回力立刻撑痛了脚掌心,像火烫着时的那种热辣的刺痛,随即蔓延至整个脚掌。一只在靴底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蚂蚁沿着鞋沿爬向脚背,“啊啧啧,可怜的蚂蚁差点被踩死。”他有些愧疚地弯腰用手指弹掉蚂蚁,直到掉在草地上的蚂蚁在草丛里消失,被转移的注意力缓解了脚的疼痛。他如此用力目的是想借助蛮力捣碎这恶兆。随后,这种疼痛便在心里化为某种短暂的安慰。他停下脚步定睛细看,逐渐走近的女人背水的姿态蹒跚而沉重,“菩萨,刚才看走眼了,是装满水的桶啊!今天在路上一定会交上好运。”
在充满侥幸释疑的同时他敏感而警惕地回头张望,除了驼峰似的嘎拉山群峰在天边勾勒出波浪状圆润的线条外,清新的空气里没有任何东西在远处晃动,他想,“即使她追到这里已是午后喝第二道茶的时间了,”他断言,“只要一过这独木桥,就有三条岔路,她根本不会相信我会走上打箭炉的那条茶马路。”
短暂的庆幸之后他收回远处的视线。此刻,报晨的雪紫鸟都还没有在树枝或楼角的巢穴里啼叫新的一天的开始,身后画布般的背景像寺庙壁画上千年不动的静物——安详、宁静。
四周静静的山水、房舍、树木、庄稼令土尔吉一路惊慌不安的心境慢慢安静下来。
“三宝护佑,但愿岩洞里的贡觉措(公主之意)还在熟睡。”土尔吉祈神给贡觉措施催眠之术,祈望这念头能浓缩成密集的咒语借助神的力量施向贡觉措。但无论如何借助神力,他都无法驱散心里的负疚感,在撇下她一路狂奔的路途中,心上人的身影就像阳光下尾随身体的影子——身体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弄得他一路心神不宁,无法摆脱。
一路上,土尔吉的思绪里不停地再现昨晚同情人贡觉措难忘的一幕。
临睡前,当他俩再次做完爱后,快活得大汗淋漓的土尔吉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充满了倦意,正昏昏欲睡,而贡觉措却异常兴奋地搂住他的脖子,示意他的身体继续压住她,那滚烫的身体捂得他直冒汗。她格外兴奋地用舌尖舔开他合上的眼皮,用嘴凑近他的耳边,带着气息说:“土尔吉哥哥,你要知道,不管熊朵草原的人是多么地瞧不起我们,为了你,我都无所谓。何况我们已经离开熊朵草原了,这辈子,我就是你口里的酥油,心里的脂肪,都早已融化进你的心里、骨里了,就是做牛做马,我都是你的女人了。阿妈曾告诉我说,‘利箭射进草地还能拔出,男人的心交给女人就不能收回’,知道吗?土尔吉。”
她那琥珀色的瞳人透出一种牛都拉不回的渴望和执著,在篝火的映衬下更加坚定,那热辣辣的眼神使土尔吉感到沸腾的血液在冒气泡,毫无疑问她死心塌地的表白连洞里的岩石都听见了。“嗯,知道了。”土尔吉用坚定的口气回应她。但她在打尖后坐在篝火旁的表白再次像针扎一样驱散着土尔吉的睡意,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冷冰冰地压着土尔吉,使他感到曾经做扎巴时的轻松、自由、淡定没有了,世俗的沉重压得他难以喘息,他感觉自己就是在护法殿里被大黑天护法神踩在脚下横躺着的无路可逃的邪魔。
“土尔吉哥哥,你怎么不说话?阿妈曾对即将结婚的土嘎哥哥叮嘱说,‘孩子,一根针不能两头尖,一个人不能有两颗心’,土尔吉,这句话,你也要记住,知道吗?”
“嗯,嗯,知道了。”他应承着,口气却透出不耐烦的倦意。他精疲力竭地从贡觉措肉嘟嘟的身体上下来躺在旁边,伸出五指插进她浓密的小辫里,像梳子一样松开手指任随无数根小辫在指间滑落,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好了,心肝,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哩。”
她“嗯”了一声乖顺地转过身去,然后将自己的头和肩枕在他的手上,一只手和他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安然睡去。她的乖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无法入睡。回忆起做爱前在篝火旁,她从襁褓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用羚牛皮做的小口袋,用牙齿咬开小羊皮做的绳结后,首先掏出一方黄色丝绸的方巾,然后用手抚平后摊在地上,随后从羚牛皮口袋里面取出一尊发出黄色光艳的金佛像、一只九眼珠、一串红珊瑚项链、一串绿松石项链、一只嵌有猫眼的鞍马金戒、一只玉镯和一只象牙镯。她格外小心地将这些东西陈放在他的面前,抬头用饱含信任的眼神直视着土尔吉,说:“这些东西够我们活一阵子了。”说完又一一将这些宝物放进小口袋里。
那一瞬间令土尔吉终生难忘,她的眼神,她的马尾形的小发辫,在彩线和小珊瑚珠的搭配下,在不时地在埋头取放宝物的运动中从两鬓细密地披垂掩住脸颊,黑红相间的色彩透出贵族女人的精细和与众不同,像八思巴朝觐时留在壁画里的那些汉地宫廷华丽的垂帘,隐藏着某种撩魂拨魄的力量。
正是这种撩魂拨魄势不可当的力量诱使他脱掉袈裟,这力量像千万根无形的挠痒之手,在他的皮肤获得快感后再慢慢地渗透进心里、血里。他多次试图凭借本尊的力量来阻挡这令身体和意志酥麻的快感,无可奈何的是,只要贡觉措在他眼前一站,她的身体和身体上释放出来的神秘气息,立刻使观想中的本尊和咒语冰消雪融。
为了让土尔吉更加明白她的用意,她说:“土尔吉,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了,绒布寺里谁不说你是一个手巧聪慧的人,你会读经,会做酥油花,会画唐卡,又会看病,有了这些手艺,我们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说罢嫣然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充满幸福地盯住篝火,憧憬着有男人支撑的未来。
这柔情似水的荡魂力量从肩头传向全身的同时,绒布寺的铁棒喇嘛鞭挞他的火辣辣的灼痛迅速蹦出记忆,深深地刺激着土尔吉的神经。瞬间,快乐和疼痛在肌肉里、血液中硬碰硬地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四溅的火星,痛和快乐交缠在一起的感觉令人眩晕,人和神的两种力量交汇在体内,无法分出胜负。
介于神和人之间的格吞(拔河),在向来善于从冥想中得出解答的他断定,“脚踏两只船的美好时光被寺庙的严厉惩罚取代了,屁股上皮开肉绽的灼痛感却记忆犹新。自从和贡觉措偷情以来,一只代表绒布寺的船和一只代表贡觉措的船正慢慢从他的脚下分开,他正尴尬地踏在神界和俗界的边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步步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地沉入地狱。”
带着贡觉措私奔两天的路上,绒布寺神的力量和贡觉措爱的力量一直拉锯似的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切割,一种比肉体的痛还痛的痛在灵魂深处尖叫。拉锯在双方的争夺中展开、持续,切割时发出的类似于锉刀的金属声在脑中作响,这声音尖锐,令人的心脏狂烈地收缩、膨胀,甚至痉挛,尖锐的声音又如寺庙里粗心的僧侣将钹掉在石板上久久不能平息的声音,敲响了男女偷欢的丧钟。
土尔吉无法在逃跑的路途中腾出时间来整理如麻的思绪,但凭血液里冒出来的直觉判断,是贡觉措的女人的力量,使他与佛缘绝尘。这对一个喇嘛而言是地狱魔鬼的勾引,绝对是六道轮回图里被牛头马面的鬼怪用斧子砍成数截,头颅在水里,身子在油锅里,腿和手被老鹰叼啄的受罚者。毫无疑问,在寺规里是淫的诱因使自己背离佛规。自然,贡觉措充当了妖孽,是她断送了他成佛的前程,这是包括熊朵草原和全藏地在内都受人鄙视的行为;但也还是贡觉措爱的力量,在他最感孤独无援的时刻,在他被整个塔瓦部落冷眼鄙夷、口吐唾沫的时刻,决然抛弃头人欧珠家族衣食无忧的环境,与一个被勒令脱去袈裟的最没有地位的扎洛(藏地对犯淫喇嘛的蔑称)私奔。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那是连命都不要的勇气啊!那是挂在太阳上都晒不干的情谊。
柔情如水的“魔鬼”在篝火旁将宝物递给他,说:“土尔吉,你拿着,出远门我怕弄丢了,放在你的襁褓里就不怕盗贼了,稳当。”说完她含羞地扭头一笑,脸蛋上的两个浅酒窝并排着,洁白的牙齿在弯眉带动的笑颜里绽放着少女最痴情、最妩媚的光艳。火苗发出的光时强时弱地照映着她美丽的脸庞,映在眸子里的跳动的火苗闪烁着一个康巴女人为爱而生,为恨而亡的真诚。
这是土尔吉永远刻在心里的记忆,是自他们幽会以来的日子里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也是他最后一次同她说话,她在幸福的憧憬之中久久地凝望火苗闪烁的画面成为他记忆里最为永恒的定格。那一刻,他的心被融化在男女共同搭建的爱巢里,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火苗,心却在叹息:“是的,做一个俗人多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带着她们在草地间、帐篷里、溪水边放牧、喝茶、像无忧无虑的牛羊那样,生很多很多的羊羔和牛犊,一串接着一串,听他们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喧闹声,然后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看着他们结婚生子,然后自己和老伴在静静的嘛呢念诵声中老掉、死去、再次轮回、投胎、生生不息。”
然而,另一个记忆之门却让他看见了阿爸阿妈笑容满面地将他送进寺庙当扎巴的场景。
阿爸秋秋认为送土尔吉入佛门当扎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这是藏地世俗家庭的幸福选择。而且秋秋还怀揣一个永不敢在众人面前吐露的秘密,在土尔吉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一天,妻子在阵痛中偷偷地告诉他,前天晚上她梦见了文殊菩萨,菩萨笑容满面地说,土尔吉是一个学经的好喇嘛,送他去绒布寺吧。妻子将这个梦告诉秋秋后,秋秋瞪大眼睛看着妻子,说,文殊菩萨的托梦是秋秋家欢天喜地的大事,按照神的旨意行动吧。土尔吉的阿妈在送他去绒布寺的半路上,趁丈夫不留意的时候又偷偷将这个梦告诉了土尔吉。
九年前深秋的一天,头上的天鹅三三两两拍打着翅膀朝暖和的地方飞去避寒,一直要等到次年牧草返青的季节才会回到熊朵草原。萧瑟的秋风用寒冷驱赶着天鹅,风把地面上的荆棘丛吹刮出呜呜呜尖锐的啸叫声,世界上最寒冷高原的苦难季节就是从啸叫声开始的。土尔吉红扑扑的脸蛋上展现着高原红特有的坚毅和对磨难的从容,他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将宽大的羊皮藏袍的袖口罩住眼睛以下的大半个脸,以之来抵挡寒风的侵袭。
“阿格(狗儿,土尔吉入寺前的俗名),看见远处的白塔了吗?白塔的后面就是绒布寺,那就是你出家要去的地方。”阿妈移开罩住脸的藏袍袖口告诉他。为了表达对寺庙的敬仰,那天阿妈特意洗去涂抹在脸上保护皮肤的碗碗糖,皮肤略显油亮的光泽,但因过度操劳还是掩饰不住未老先衰的面容。
“嗯,看见了,”土尔吉在回答阿妈的问话时并没有停下脚步,“阿妈,去了那里,我还能回家吗?”他终于说出了他一路上最为关心的问题。
“为啥不能呢,能的。”阿妈伸手理了理土尔吉皮袍的衣领,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阿格,你看头上飞过的天鹅,它们冬天离开草原的家飞到暖和的地方去过冬,等到夏天的时候,它们就会顺着飞去的路线重新再飞回熊朵草原,你跟它们一样,也可以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