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丰世子命宫人抱来怀纤。11个月大的奶娃娃,被锦被裹着,却不老实地伸出手,抓住父亲一缕头发,呀呀学语。丰世子逗了一会孩子,抬头一圈,迎上千伶冷漠的眼神,他问:“世子妃呢?”声音清淡,很是随意。
千伶未答话。
他皱皱眉,稍有不满,眼含怒意,提高声音:“世子妃呢?”
千伶嘴角上扬,很享受激怒世子的感觉,她答:“不劳烦世子记挂,我们世子妃这几日上山清修去了。”
丰世子来不及“哦”一声,愣愣看向执刀伫立的女子,再无言语。世子妃的总是有些奇怪的举动,让他一次次吃惊却无奈,他从未听说过和风还有清修的习惯。
世子妃确实没有清修的习惯,只不过心中惦记木一,一个人落单的感觉太过压抑,便去城外王室佛寺走走而已。待到她去了那里,才发现王室储藏的藏经居然很是齐全,于是传令下来打算小住一段。
下午,千伶抱着怀纤也上了山,小郡主哭着闹着,任奶娘怎么哄都不肯睡。孩子不谙世事,只当白衣绸衫的女人为自己的母亲,一天没见到,便慌了,哭得脸都紫了。
是夜,世子便装上山,身后只跟了汶泰一人。
他到达时,和风正于朱红窗格下,抱着怀纤,哼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曲子。千伶也不拘束,坐在窗前闲闲翻着世子妃放下的书。见到世子披着暮色进屋,和风愣了一下,也未请安,却看向汶泰,希望提前知道点蛛丝马迹。汶泰一脸茫然,与她没有二样。
世子自行走到窗前,千伶一脸冷漠弯腰行礼,走到世子妃身旁。他拨弄了一下茶几上的书,是一本《南传菩萨道》,他很不耐烦扔下,自己坐着便不说话。
和风闲适问:“世子可是来看小郡主?”
百无聊赖又无人理他的世子慌忙点头。世子妃便也礼节性点点头,将已然熟睡的郡主轻轻放入他怀中,道:“想念就多抱会,丫头长大了就轮不上你抱了。”
而后她一招手,带着千伶去隔壁厢房安歇。原本,这是她的屋子,但是不愿过多交谈,她只好去了给怀纤准备的屋子,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世子。
这一夜,整个院子没有一个人睡好了。世子要水的时候,汶泰过来找千伶;要完水还要吃斋饭,而后要闹着沐浴。每回千伶气恼不已却也只能过去,世子妃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半句,更遑论过去照顾。
她是个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彼时,你还把我当妻子看待,我便一心一意当你是丈夫;如今早已把话挑明,二人再无牵扯,走得太近,她反而觉得对不起心中另外一个人,所以,这晚上自始至终折腾的是汶泰与千伶。
待到午夜将至,沐浴过后的世子终于敲门而入,而世子妃正在灯下练字。见他自行进屋,世子妃微微皱眉,终于开口:“世子可是找我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还不会傻到多想其他,而且,她也无心多想其他。有些人,生命之所有韧性非常,就在于,付出时无所畏惧;收回时,无所保留。
“丰国没有关于孔雀王朝的任何材料,我没找到阿育王的故事,”他颇为尴尬地搓搓手,不肯承认一个故事没听完便有些急躁的心里。
“故事很简单了。他为母报仇四处征战,毁了心爱公主的国家;因为嗜血,佛教徒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他。最后呢,阿育王出嫁为僧,也曾派过使者北上竟国和久国,宣传佛法与善行。”世子妃仓促讲完故事,世子愣了一下,原以为会有多少血雨腥风。
他的眼神不加掩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世子妃笑笑:“50年后,阿育王建立的国家倒塌,强行用武力统一的国家无法为继。为王为尊者,无论是谁,都要懂得把握度,不可图一时之快仔细想来,哪位王者曾经一路平坦,最后谁能忍到最后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谁才真的天下。世子你自己就是被害人,何须证据惩罚那些南人?有了证据就能平定他们?”
池夫人有私心,想借世子之手早些为父兄报仇。她连日来不停吹着枕头风,让世子警醒,仿佛看到第二个当今王后,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池夫人毕竟不是凤止,他还不至于痴狂;即便是凤止,谁有意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私欲,增加家族权势,恐怕丰世子也会反感。当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薄情之人,所以他一次次想从世子妃这里获得反对意见,而后心下坦然地拒绝池夫人。
闻言他终于开心了些,手指无意识轻磕茶几,待了很久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故事?”
和风走近他,轻声反问:“为什么告诉你?”
当下两人无语,她复又开始练字,他背着手百无聊赖看一圈,不满摇头,然后沿着桌子走两圈,世子妃安心练字,始终不再抬眼看他,心中甚至生出些莫名其妙被人扰了清幽的感觉。
最后他闲闲伸个懒腰,拘谨道:“上山的时候树枝刮破了外袍,你给我缝缝。”
世子妃低头看一眼他的月牙色长袍,这是去年她亲手做的,确实挂破一角了。她想了想,道:“明日回府换了,这件就不要了,没必要缝补。”
丰世子闻言心中一阵紧抽,不安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的脸色便得愠怒,甩甩袖道:“倒真是早该扔了。”自行转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待到千伶过来,隔壁屋已人去房空,世子携汶泰辰时不到就进宫早朝去了。
不过月余,冬措真一行自北州州城临城换水路抵达扬州。久国建国以来,东西南北各设立了几个免税通商口岸,商人无需持朝廷通牌便可自行在这些通商口岸自行贸易。随着久国国力衰弱,国主一代比一代不自信,通商口岸一个个被关掉,如今只剩下北部幽州和南部扬州。
彼时已入秋,繁忙的码头三层楼高的坞船比比皆是,伙计们居然赤裸上身,比肩接踵踩着踏板将船上货物卸下。码头上,推着小车的商贩灵活地穿过货流人流,叫卖声此起彼伏。
三人所乘的船行过人流复杂的公共码头再行驶了几里,途中甚至有些雕龙戏凤的彩船,迎接的南宫家人介绍那是一些流动戏班子或者妓院。那些船不仅船身装扮明亮,船中不时传来丝竹管弦飘渺之音。所有这些场景,预示着天朝依然还算繁荣的景象。闲游的船只对于官船和货船都不刻意回避,只此一景,冬措真明白了仍允许蓄奴隶的竟国,还有很长的道路,才能比得上这中原大国的闲适与豁达。成堂凛望一眼这自小向往的繁花之都,心中感概万分。此生,他若能将临城建的如此繁华而自由,那么,也不枉世子知遇之恩。
船行至南宫家买断的私人码头,各人站到了船头。岸上,南宫穆带着些微奇特的期待心情负手而立。他的身后,布衣青年有4位,各个虎背熊腰目光迥然,他们整齐地背手而立,护在少主身后。
远远地,南宫穆看到了木一,不等船只靠岸,一个纵身,飞到了船上,落在木一身边。木一本能放开丈夫的手,一把抱住南宫穆。此般场景,令岸上的人和船上各人,皆自惊讶,成堂凛下意识握紧剑。
冬措真微笑着看二人,心下想着这站在船头的若是和风,又该是哪般场景?
南宫穆低头,扶正木一,两人定定看着对方,木一突然想起小王爷。人就是这般,在依赖的人面前,想起最深藏的悲伤,即便这种情绪只是转瞬即逝。木一不似和风,她虽不鲁莽,却心直口快。对着南宫穆,她轻声说:“穆哥哥,你再等等!”
南宫穆的心头,因为这句话,起了狂风骤雨,他的手下意识抓紧,一口气换成两口来吸。成堂凛不懂,冬措真也不一定懂,可是他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忘记问要等到何时,他只是狂喜,脚下有些不稳,木一伸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复又说:“穆哥哥辛苦了!”
前半句话,是她擅作主张说的;后半句,不是她说的。
闻言,南宫穆突然轻轻推开木一,抓住她的胳膊,低头看向她,他的眼圈红了,手指颤抖。三人之间,彼此太过熟悉,哪些动作、哪些话属于哪个人,他们一目了然。木一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这话不是我说的。”
抬起头,看向南国方向,世界顿时空茫静寂。白衣红襟的女子颦颦婷婷,吹着笛子,脚踏莲花,向他行来。多少个日夜,他连练剑都会走神,思念得心痛时会原地倒下,躺在地上仰望苍穹。他心心念念计较他吻向她时,她伸出的手挡了他、拒了他,可是这只让思念更加深沉。而她都知道,她说:“穆哥哥辛苦了!”
也许,这一等,会是十载,甚至半生,而他,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