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9月,久国地处北方,皇城虽北靠山峰,生生挡了些南下的寒流,却还是有了浓浓的秋意,丰世子则进京两月整。
这日他正打算如往常一样出门耍疯子,却被行馆门口喧闹的人群挡住,皇帝终于召见丰毕岑了。
也没有带上汶泰,丰毕岑有些不安跟着宣旨太监便往皇宫里去了。同一时间,郡主府和风也接到旨意,确是皇后的召见,于是稍微打扮了一番,便随人去了后宫。
殿前觐见皇帝的丰毕岑丝毫没有受到为难,只是刻板常规的召见以及君臣之礼。大概汇报了情况之后,皇后派人来了殿前,原来是请皇帝移驾凤栖宫。高高坐在王座上的人略微一沉声,便走了下来,所有人于是又跪下,丰毕岑也忙行礼,侧身。“你便随朕去趟后宫,觐见一下皇后。”经过丰毕岑时,皇帝未作停留,但是声音却是对准他的,于是跨上一步,忙应声并跟上。眼角的余光再次扫一眼这巍峨空旷也有些寂寥的大殿,心下一惊,原来丰国议事大殿却是这久国的微缩版,暗下决定回去要禀明父亲,建议修改议事殿,不能有“小朝廷”之嫌疑。
待到进了凤栖宫拜见了水晶珠帘后面的皇后,丰世子始终没有抬眼,他从来不是好奇之人,皇后的寝宫更是不敢抬头,生怕被认为造次。然后就听到女人不轻不淡地声音传来,“本宫的义女和风郡主,便赐为南隅丰国世子妃,世子意下如何?”低垂着脸站在一侧的和风脸色绯红,悄悄看了眼一旁的丰世子,听见对方程式化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皇恩浩荡,丰毕岑没齿难忘。”皇后转向和风:“那你便随世子去丰国吧,本宫也算牵线促成一桩好姻缘。”和风忍不住又瞟一眼旁边的世子,眼里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欢喜,脆生生答谢皇后。接着便是皇后为两人举办的宴席,宫里来了很多皇亲国戚的家眷作陪,碍着皇后的威严,宴会进行得安静而顺利。宴罢各人散去。
和风趁机寻来掌事太监,想去拜别自己的老师,却被告知授课女官于上个月已去世的消息。这消息太过突然,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眼前一黑便被木行抱上了轿子,醒来时已经由木一伺候躺在自己的床上了。醒来后仍是一阵头晕,思及在宫里的每一天,每日陪伴着自己度过难捱的浣衣生涯的便是老师轻盈吟诗的声音,那时的她,每个冬日的清晨,总比别人起得更早,总是第一时间领了自己的任务,然后踩进刺骨的冰水中洗被单,有好几次甚至觉得水顺着脚心流进了心里,要活活冻死她。能够支持她坚持下去的,便是洗完衣服后去听课的愿望。自己从来没有细想,但是如今惊闻老师去世了,才知道生命中那样一位默默关心她的人,便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而她,还不曾有机会说过一声“谢谢”。于是躺在床上,眼泪流进发根,看不出踪影,她便是翻身索性将自己埋在被子中,低低地哭出来。仆从们依照她一贯的吩咐,伺候完便各自回房睡了,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最后哭着哭着,她爬出被窝,抱膝坐着,想起父母,想起离家后的5年岁月,然后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与心伤,声音越哭越大,似是要把5年从未哭过的遗憾弥补过来,又像是想将往事都付诸眼泪中,哭过之后彻底忘记。此时,一个颀长的人影印在窗上,高束的发髻,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睫毛清晰可见像一扇蝉翼,人影从和风开始低低哭泣时便出现了,直到她开始大哭以致哭声变沙哑然后慢慢回归低泣直至渐渐无声哭着睡着为止,人影一直没有动,像雕像一般静静地伫立着。四下无声之后,人影缓步移进屋中,将和风轻轻放进被窝并盖好被子,末了伸出左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痕,然后轻轻退出去。
夜凉如水,丰毕岑静静走在行馆的围墙外,然后在一处隐隐有花香的角落,翻身上了厚实的围墙,坐着,左手边放下酒坛,右手放下剑。一年前他便喜欢上了喝酒,也不喝到撒酒疯,只喝到稍稍出现幻觉,能依稀见到脑海里、心房里那抹黄色丽影,然后他会抬头看天,眯着眼睛轻轻叫一声凤止,然后眼泪会流进发梢,然后他会抱着剑,额头抵着剑身,深深呼吸,然后推开酒坛回屋。从小父王便教育他,喜怒不要形于色,他努力做着,早已习惯。
六日后,汶泰知会郡主府做好准备动身赴丰国。得知启程消息之日,和风唤来木一和木行,问及两人打算。木一表示要随郡主陪嫁丰国;木行则表示送郡主安全抵达丰国成亲之后需返乡。“那你便不要随我去丰国了,这一路折腾的,再回来也千里迢迢,”和风温和地说道。木行摇了摇头,“我是一定要送郡主成亲的。”见他语气坚决,和风也不再多说话,只轻轻点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实际上,和风心底里是期待他能随行的,毕竟,南下一路走的虽是官道,却难免有个意外,有个会武功的高手在身边,总能好些。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木行,她的心里便无比踏实,他虽然话不多,但是极为心细,不管是木一还是她自己,他从来都是保护周到从不怠慢。
次日,皇城一片安静,人们都还贪恋初秋的被窝。丰世子的车队早早到了郡主府门口,他垂着手,依然一身绿衣,头发在后面用墨色簪子挽着,左手负身后,右手执剑,面色温和但是拒人千里。和风在府内向送行的管家及宫内派来的其他仆从深深躬了身,示意木一给每位仆从发了一个小荷包,就此别过。管家神色有些激动,领着众人朝主子深深作揖,久久不肯起身。和风带着木一钻进马车内,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眼眶一热,咬了咬唇,鼻子一酸就有泪掉了下来。木行与汶泰骑马各护着马车左右,丰毕岑一人骑车在前面,一行人就这样默默离开皇城往南回去丰国。
车队出了城半日,和风才从离别的哀愁中缓了过来,见木一仍然试着泪,便微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伸手撩开帘子,看见丰毕岑墨绿色的挺拔身影,一股甜蜜涌上心头,忙放下帘布。之后便无聊地看着窗外,望着木行骑马在左侧,他着一身白色布衣,侧脸轮廓如雕刻般清晰,睫毛在阳光中扑扇,和风一阵安心,不禁嘴角上扬。这车里车外有着她人生现阶段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都伴在她的身边,和风觉得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胸中溢出来,“这便是幸福吧,”她心想。
一路上,丰毕岑几乎没有同她说过话,一般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住宿时有什么计划和安排也往往是汶泰传达。和风时不时会要求下车行走一段,因为一直坐着也实在难受,这时丰世子便会率众人下马,牵着马陪她一块走,因着这事,和风内心很是感动,总是觉得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居然能够嫁给这样一位体贴的翩翩公子。
一行人走了两个月,终于抵达久国直辖的和州,一过和州便是丰国。和州以南为丰国,以西为竟国,历来是久国非常重视的边境大州。州城设于和城,按照汶泰的介绍,两天后一行人就能经过和城。
“话说,郡主,这和州和城的,还跟您的名号颇有缘分哪,”一路上作为众人传声筒的汶泰。
和风冲他一笑,问道:“你熟悉这和城么?”
“怎的不熟悉啊?我可是和城人啊,可惜啊!”汶泰回答。
“此话怎讲?”问话的却是木行。
“8年前和州守城大将军据说是勾结竟国,全家满门抄斩。之后与竟国的通商贸易全面中断了,那将军本来深得人心,不知怎的居然说是叛国,哎,大将军手下5位副将及其家人均遭灭门惩罚,据说光行刑都行了3天,之后很多商户搬离了,现在的和州,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我也是那时候随父母南迁的,最后到了丰国,”回答的人声音变得萧索。
“前年朝廷又给几位将军平反了,在护城河下立了衣冠冢。”丰毕岑难得加入众人谈话。
之后众人陷入惋惜的沉静中,和风透过窗外,正看见木行,行走两月,他也掩藏不住疲倦之色,本来跌落谷底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
是夜,和风携着木一木行敲响世子的房门,进去后郑重其事地与他商量,希望能够去祭拜一下平反的几位将军及他们的亲人们。丰毕岑很是惊讶,问及缘由。“心中叹息而已,这样的国之栋臣,值得我一拜,”和风平静地说,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两人经历了几番沉默与问答之后,丰毕岑终于答应。
回到自己的屋子,屏退木一回屋,和风跌坐在地上,“前年朝廷又给几位将军平反了”这句话反复在她心里酝酿,激起暗潮汹涌,她的指甲掐在腿上,陷进肉里,眼泪无声留下,原以为经历上次痛哭之后便流干的眼泪像梅雨季节的阴雨,连绵不绝,她努力压抑自己不哭出声,肩膀斗得厉害,便捂着嘴倒在地上。巡视过马车的木行经过门口,凭着习武人的敏感听得房中动静,也不顾礼貌便闯了进来。一眼看着倒在地上的和风,匆匆带上门飞奔她身边,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暮然感到人,和风睁开眼睛,见到木行,也不说话,仍然用帕子捂着自己的嘴,眼泪没有断。之后她靠在他的肩上,他揽着她的胳膊,感觉她全身颤抖,那是压抑的痛苦。他纵然话不多,却也猜出了些端倪。她是多么聪敏豁达的女子,从未这样失态、失控过,若不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苦楚,她不会表现出来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内心因为她的眼泪和压抑变得疼痛,几次想张口,他不知道说什么,终是放弃。直到她终于不哭了,闭着眼倚在他肩上,脸色苍白,却是哭累了,再无力气思考。他察不可觉地叹口气,将她抱起放床上,盖好被子,正要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却悬在空中,犹豫了很久,转身,轻轻离开屋子。
两天后,众人中午便到了和城。和风早早地便下了马,与大家一起走进成。此时已是11月,和城一片清冷,全无记忆中的熙熙囔囔。木一从未到过南方,便是见到那些精致的雕花窗户都难免惊叹,拉着汶泰问东问西,汶泰倒也落落大方一一介绍。木行一直不敢离和风太远,只默默执剑护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和风走走停停,熟门熟路的样子,她那么认真看着城中风景,似是要把风景记住一般。许久才领着众人往北街径直走去,丰毕岑显然心中有些不解,很多次抬头又低头,终究没有作声。
北街尽头往左拐,一栋像极了皇城建筑的院子豁然立于众人面前,院子白墙黑顶,院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威武却破败地守护着人去楼空的大院。院上一巨大牌匾,“傅”字依稀可见,由于巨大的情绪波动,和风显然脚下不稳,站在右手的丰毕岑一把扶住她,旋即松手。身后的木行察不可觉地收回手,身形一闪,后退小步。
“咱们先去前街吃个饭,今晚在和城过夜,晚上木行陪我来就好,现在太张扬了,咱们走吧,”平静了很久,和风缓缓说道,也不等丰世子做声,自己就转身了,以逃跑的姿态快步离开院门。
“这是你家么?”丰毕岑问道,他记得汶泰向他汇报,封为郡主赐予皇室姓之前,和风姓傅。
“不是我家。”和风清清淡淡地回答。
几人便随着和风去往前街。用过午餐,和风便携了木一木行去准备祭祀用品,纸钱,纸金船,六把纸剑,忙到傍晚才回去。晚上,和风思索了很久,还是腆着脸拉着丰毕岑,带上汶泰和木行,一行人再次回到白天的院子。
推开吱呀一声的大门时,有蜘蛛网,尘灰瞬间充盈空气中。“你离我远一点,别弄脏了衣服,“和风轻轻对丰毕岑说。后者闻言退一步紧跟她身后。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杂草覆盖了小径,和风却脚下生风熟门熟路地朝内院走去。木行身形一转,超过了丰世子,并行走在和风身侧。微风刮起,送来水腥味,想是到了一方水池了。往前走了几步,确定是到了水池了,和风抬起手中灯笼,缓缓巡视四周了,心里念叨,是这里了。池塘过去是假山,一块一块的黑影在一座废弃的院落里,显得孤寂而凌厉。
木行正要将祭祀用品和香烛摆好,和风抓住他的胳膊:“我来。”于是三人立于一边,心下不误惊奇地看着这动作呆滞却毫无怯意的女子。和风将香烛分六堆,每一堆放一把纸剑,然后从中间那堆开始点燃,之后跪了下来。
“爹,叔叔们,朝廷已经给你们平反了。傅氏和风不孝,今日才来祭拜,”经历了前晚的撕心裂肺,她以为自己能够平静下来,却不道,刚唤一声“爹”便哽咽起来,眼泪又回来了。后面三人震惊得毫无反应,待到反应过来,木行正要上前,却被丰毕岑挡住,只能停在原地。丰毕岑走上前去,片刻无语,之后跪在和风身侧:“我也敬支香。”
和风侧过头看着他,眼睛隐隐已经红肿了,却含满感激。“丰毕岑拜见岳父大人,”丰毕岑朗声说道,然后磕头。听闻此言,和风内心一颤,涩涩一笑,悲痛的心灵顿时被抚慰了一半。
立于两人身后的木行心里一缩,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然后他又想起木一经常开玩笑:“郡主,你便像是天生的主子一样。”黑夜中,没人看到他抬头悄无声息地深吸气。
两年以后,在他的父亲去世后,丰毕岑才听和风说起。这院子确实不是和风从小生长的家,只是父帅曾经办公的厅院。8年前突然获罪并就地被斩杀的傅将军和他的副将们,被当地几位江湖人士劫下尸首,葬于这院中池塘。她则被急中生智的母亲给了当地一个镖局,托运往久国的友人家中暗中安排。镖局在久国被打劫,和风被护镖武师护于身下,逃了一条性命,这是后话。
“父亲为我取名和风,便是希望我能如这和城当时的风,润泽四方。”回客栈,和风朝面色担忧的木行说,又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