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和风轻轻放在他的大床上,丰毕岑连忙脱下她的鞋子,由于在室内走动,她的脚上便只是一双单薄的米色薄底绣花鞋。右脚的白色足衣上血色已深,想来足尖踢破了。
连夜召来的女医正哆哆嗦嗦剪下足衣,发现世子妃右足大脚趾指甲盖被掀起,惨不忍睹。进进出出的宫人忙活到深夜方散去。丰毕岑有些过意不去,便从书房拿了折子,坐在屋内审阅。
等到终于看完,他抬头见和风安然地睡着,呼吸均匀,眼前烛火摇曳,心下泛起一种淡然的满足,便轻手轻脚起身吹灭烛火,自行爬到小床,帐内有若有若无的苏合香,他轻轻拉了被子沉沉睡去。
足尖的伤虽然惨不忍睹,好歹也无大碍,和风便怡然地任人照顾,虽无聊却安逸。
想起那晚被丰毕岑抱去,如今想来,依然心跳狂乱,于是每每看着看着书就低头笑开了,或者脸红了。
那晚,她也不是真的晕过去,只不过不知道如何面对突然那么亲近的那个人,于是索性将眼睛一闭,直到他忙完于房中阅起奏章,才敢睁开眼睛,躺在宽大的床上,将他偷望着,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从小她就学会了,面对无法处理的情况或者无法坦然相待的人,便一横心将眼一闭。
为人者,当知难,当知畏,当知避。
这厢和风正第几千遍地回忆那晚的情景,而木一也第几千遍地发愣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便有宫人禀报二王爷前来探望。和风思量了片刻,便示意木一前去招待,自己则歪在暖榻上装睡。她不知道丰毕岑与丰毕寒的关系具体如何,便也不知道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最贴切,如此便最好先行避开。
见到木一款款自房中走出,丰毕寒便目光明亮地朝手下摆摆手,旋即有人抬了几框晒干的各色花骨朵进来,清淡的植物香味充盈了整个厅堂。
木一朝他施过福,便道:“小王爷不巧了,世子妃方才不大舒服便躺下了。”
丰毕寒笑盈盈看她:“无妨,我依言给王嫂送些花过来,”言罢作势要走,却又停顿下来,歪着头看向木一:“咦,姑娘好生面熟。”
木一心里轻轻一颤,全身透过一丝凉意,便礼节性地笑笑:“小女子不过与王爷有过数面之缘罢了,不牢挂心。”
丰毕寒爽朗一笑,便要离开。木一微微施礼,道:“王爷慢走。”言罢自己也要转身回屋中,谁知身后却传来慵懒的声音:“哎,姑娘倒是不怕怠慢了本王。”却是丰毕寒已止步,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
木一闻言转身,茫然地望向他:“那,王爷可要用茶?”
丰毕寒狡黠地眨巴眼睛:“茶就不用了。不过,姑娘可以送我一程。”
木一无奈叹口气,只好走出去,站在他旁边,行了个礼:“王爷请。”
丰毕寒朝身后的下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会意止步,默送主子随那姑娘离开。
送至世子府外,木一便止步:“王爷慢走。”
丰毕寒故作惊讶状:“姑娘不打算送本王回府了?”
木一这才发现只剩下她两人,不觉有些疑惑,便摇摇头:“我尚且不识路,怎么送王爷回府?”
丰毕寒倒是体谅,连忙接话:“正好嘛,你送我回去,认认路,参观一下本王的王府,一会本王再送你回来便是。”
木一一愣:“为何要送来送去?”
丰毕寒:
两人一时无语,丰毕寒转瞬恢复常态,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很随意地开口:“哎,姑娘你是叫木一吧?”
木一心一沉,声音带了几分疏离:“难得王爷记得。”
“本王说过记住你的,”他狭长的眸中一丝活泛转瞬即逝,下一刻朝木一挥挥手:“快进去吧,你穿得太少了。”
木一仍然沉浸在他那飘忽不定的话中,一时忘了接话,便见他一转身大踏步离开,世子府右方大石狮后面站着已经牵好马候着的侍从。
“王爷,”木一突然鼓足勇气,朝前方闻声立即止住但未转身的人说:“下次你若再问我的名字,我绝不理你!”
背对着她的人身形一顿,旋即朗声回答:“本王记忆不好,若忘了,姑娘不理便是了。”
彼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中,那个人纵身上马,披风一甩,马鞭扬起,姿态肆意。
听了他的回答,木一胸中一空,没有作声,只定定望着他迎着晚霞,渐行渐远。
晚上世子很晚回房,世子妃则由于整天不曾活动,也无困意,便自己在房内细细挑出晒干的菊花、薰衣草以及决明子,当做枕芯,仔仔细细地塞进丝织枕套内,然后于缝合处绣上一个岑字。抱着枕头端详了半天,终于满意,于是便将枕头在自己脸上蹭了又蹭,最后依依不舍地放在世子床上,换下他那个硬邦邦凉冰冰的玉枕。
等她忙活完,丰毕岑终于携了寒气进屋。想来他今天好像一直在前院阅览奏章。近日,关于春汛提前的消息时时从东部传来;西部原本一直安静的2个州府上报,地方氏族联手要求获得更大的自治权;北方平江各地正要开始准备统筹安排织户培育桑蚕,却上报频有不知名害虫卵出现;南部很多个部落已用完拨与过冬的粮食,零星出现了民众闹事的现象。诸如此类的事,惹得白天朝堂上吵闹不断,既琐碎又兹事体大。
他一进屋,见和风仍然坐在灯下,既没看书,也没做女红,便只是托着腮帮子盯着烛火发呆。便轻轻挥手示意正要进屋服侍的宫人退下,自行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和风陡然回过神来,见丰毕岑回屋,一个激动便忘了打招呼,却要站起来去给他倒水洗脚。
丰毕岑微笑朝她摇头:“别急,有个东西给你,”言罢,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却是一支白竹笛,笛身挂了紫色流苏。
和风惊异地看着他,疑惑地伸手接过笛子:“世子,这是给我的吗?”
“嗯,”他微笑,自行转身打算去泡脚。
和风一把将笛子抱在怀里,然后飞快地抓住他的袖子,指指桌上的汤婆子:“用这个水洗。”那是她亲自烧的薄荷药水,一直用汤婆子温着。
丰毕岑便依言自行拿去倒入玉盆中,一边缓缓洗脚,一边感觉着温水中透出的清爽,然后盯着自己的脚背问:“世子妃的伤怎么样了?”
“嗯,已经好了,再过两日便能行走自如了,”答话的人并没有抬头,他便回头悄悄看一眼,烛火忽明忽灭中,她低着头正寸寸摩挲着那管白竹笛,嘴角含笑。不是顶顶上等的笛子,却是趁了她的温和。
丰毕岑复又盯着自己浸泡在水中的脚背,不自觉动动,轻轻搅着仍冒着热气的水,觉得疲倦减少许多。
“以后我要是睡了,会让宫人准备好这水,泡完脚你便能睡得舒服些,”和风终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移开笛身,看了眼坐在椅子里认真洗脚的人。“连泡个脚都这么认真,”她想着,又是忍不住眼眉含笑。
“嗯,以后别等我,自有宫人伺候,你早点歇着吧,”他看她一眼,见她那般笑意盈盈,不自觉有些无奈:“得了支笛子当真这么开心?”
她便一阵猛点头,忽而又摇头:“看到你便开心,一开心便想笑。”
丰毕岑“唔”了一声,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那少女撒娇地说:“世子哥哥,你要天天来看我,这样我便天天开心。”他无声地叹口气,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待到两人各自躺下,丰毕岑才发现枕头换了,翻过身,将脸埋在枕头里,能闻见淡淡的植物香味,他心下有些欢喜,便阖了眼打算睡去。
“呐,”却见一人,米色里衣,整个人裹在轻薄的披肩里,站在床前,扯扯他的被子。他便睁开眼睛,略有些紧张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她。
“丰毕岑,嫁给你我很幸福啊,”和风轻声说,然后飞快转身,踮着脚跑回自己床上。
听着层层纱帐悉悉索索的声音,丰毕岑哑然,心想:你要的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