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拿了一杆大枪,就是日本人用的那种三八大杆,透过土楼的窗口射击,枪枪见红,吓得伪军和日本人卧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土楼的窗口修得都很小,透光效果不好,可是一旦打起仗来,优势就显露无疑,这其实就是一个个射击孔。敌人反击,用机枪压制土楼的火力,子弹大部分落到了墙壁上,极少数子弹飞进了窗口,却也难得伤害到里面的士兵。因为从下向上射击,有一个仰角,而士兵们趴伏的位置都在窗口的下端,枪弹射进来,都会从脑袋上面掠过。
战事暂时处于相对平静的阶段,红点来了兴致:“六爪,敢不敢跟我比枪法?”
六爪女还从来没有见过红点打枪,立刻迎战:“好啊,我的枪法不比哑哥差。”
红点要来两支步枪:“你先选。”
六爪女选了一杆看上去比较新的,然后爬到了碉楼的射孔边。碉楼的射孔与住屋的窗户又不同,更加狭小,从外向里呈扇形,便于移动枪口。
六爪女说:“咱们专打日本人。”
红点咬牙切齿:“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伪军,都打,伪军比日本人更可恨,明明是中国人,却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助纣为虐。”
六爪女点头:“行。”刚刚说完一个行字,枪声已响,远处躲在伪军后面的一个日本鬼子头上的钢盔被掀开,脑袋上溅出一缕污血,一声不吭地仰头栽倒。红点的枪也响了,同样击毙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非常鬼,立刻全部卧倒,他们判断,碰上了狙击手。日本人一卧倒,就躲到了伪军的身后,六爪女和红点只好拿伪军做靶子,伪军们反应更加强烈,转身就跑,后面的日本人一通乱枪迎面打了过来,伪军扭头又跑。红点和六爪女抓住机会又各自放倒了两个,伪军只好又原地趴了下去。
红点放下枪:“团副,你陪六爪待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去迎迎他们。”
大脸猫拒绝:“我去,你留着陪头家。”
红点板了脸:“服从命令。”
红点下楼,六爪女想跟着他去,可是看到他那铁青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丝惧意,没敢提出要求。
红点走了以后,大脸猫对六爪女说:“你跟他比什么枪法?他早在军校的时候就是射击冠军,枪枪击中红心,在军校的时候外号就叫红心,后来剿共,怕沾嫌疑,就没人敢叫了。”
六爪女“咯咯”笑:“我们把他叫红点,倒不是他枪打得好,而是他眉心有那颗红痣。”
大脸猫说:“我们团座的福气就在那颗痣上,上司已经定了,这场仗打完,直接就是师座了。”
六爪女笑着说:“你盼望他当师座我相信,他当师座你就能当团座了。”
大脸猫摇头:“不管当什么座,还不都得打仗,只要打仗,谁都难免两条路,胜了升官发财,败了舍身扔命。”
提到发财,六爪女又想起了过去她和大脸猫联手赚钱的往事:“你现在打仗,赚的钱都放哪里了?”
大脸猫“嘿嘿”哂笑:“给了家人一些,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大部分都让没收了。”
六爪女惊讶:“没收?谁没收了?”
大脸猫说:“军法处,他们说我只要把钱交公,就是剿共,如果不交公,就是抢劫,当时为了保命,只能舍财了。”
六爪女“哈哈”笑:“你真的是白忙了,他们真的把你的钱充公了?不会是揣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大脸猫说:“那应该不会,他们给我收条,上面有军部的财务印章。”
六爪女也不懂得这些,可是想到那个军法处的法官收了她一千块大洋,总觉得大脸猫的钱可能让军法处的人给黑了,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
外面的枪声时密时疏,炮击已经停止,炊事兵给外面的士兵送饭,估计敌人也要开饭了。士兵们趴在堑壕里,啃着米团和红薯,好在有茶水供应。士兵们喝茶用的都是竹筒,炊事兵用大铁桶担到阵地上,灌进士兵的竹筒里,南方士兵,有了茶水就有了力气、有了命。这是六爪女的功劳,她把伙计们平日里积存的茶叶,不论好坏贵贱,统统给了炊事兵,让他能给士兵熬茶水。六爪女正在看士兵们吃饭,却听见土楼西北方向枪声大作,连忙跑到西北角的碉楼上查看。只见红点的士兵撤了下来,前面的士兵已经到了土楼跟前,后面的士兵却还在拼命地抵抗着后面的日本人,日本人疯了一样拼命冲击,红点的士兵根本就无法摆脱,按照原来的计划和守卫在土楼外面的士兵们会合。六爪女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跑去告诉大脸猫。
大脸猫听了六爪女的报告,眼珠子在眼眶子里转来转去,猛然拍了一把大腿:“狗日的,干他。”
六爪女没明白,大脸猫却已经跑到楼下,召集了一帮士兵,扛着机关枪从暗道里溜了。暗道现在成了红点他们出入六角楼的主要通道,这条通道能隐蔽他们的出入,如果他们要撤退,从这条暗道离开完全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然而,他们一丝一毫撤离的念头都没有。
六爪女连忙跑到碉楼上去看,山坡上,客家村落的废墟中,大脸猫带的那一票人冒了出来。他们朝远处奔去,很快就隐没在葱翠的山丘后面。六爪女担心了,这家伙会不会趁红点不在的时候逃跑了呢?如果那样,红点就惨了。
那是一场占了大便宜的胜仗,当红点回到土楼里,立刻表扬大脸猫:“这次做了个漂亮事,可以单独指挥一个团了。”大脸猫难得羞赧的脸红了,这是六爪女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心里也对这个爱钱的家伙有了新的认识。
大脸猫他们并没有像六爪女担心的那样趁红点不在一跑了之,他们直接绕到了红点他们身后,依托山丘的优势,居高临下,一通机枪扫射加上成排的手榴弹砸下去,把鬼子打了个狼狈不堪。本想绕过土楼直接偷袭平和县城,然后向闽地纵深入侵的日本人,自己反而遭遇了偷袭。红点他们的反应也极为灵活,袭扰了日军以后,本来忙于摆脱敌人的追赶,听到日本人身后、侧翼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立刻判断有了援军,而且从枪声判断是一支力量非常强悍的援军,便立刻返身回击。日本人被大脸猫他们的机枪和手榴弹打蒙了,红点他们又反击回来,更是慌了手脚,如果不是训练有素,及时做出了战术调整,很可能会在两下夹击中全军覆没。敌军虽然最终冲了出去,却也扔下了上百具尸体。
红点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将从土楼里带出去的部队留在土楼外面,而是原封带了回来。由于大脸猫的主动出击,他预期的兵力损失避免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撤回堑壕,会合外面的守军了。然而,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场胜仗仅仅是一次小便宜,从整个战局来看,他们获得最终胜利的希望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获得支援的希望渺茫。他派出去了数拨联络兵,各处寻找友军,返回来的探子没有一个给他带来希望:方圆百里之内,居然再也找不到中国军队。
红点他们团撤退的时候,接到的命令就是退守平和、南靖、漳州、长泰一线,择机、择地抗拒日军深入闽地腹地。这本身就是溃退过程中下达的乱命,没有具体的集结地点、没有具体的协同措施、没有具体的联络方式,一切都不具体。而且以红点他们这一个并不完整的团布防那么广阔的区域,就像打谷场上撒米粒,啥用没有。当时正处于战败撤退的慌乱之中,只能按照命令执行。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道命令的实质就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也难怪他们四处没有找到友军。如今,他们连一个能用的发报机都没有,派出去的联络兵还有两个根本就再也没有返回,也不知道是半路上牺牲了,还是逃跑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在这里拼死抵抗的消息,能够传播出去,哪家友军得知之后,能够良心发现,主动过来跟他们会合。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个前景就跟冬日盼春雨一样,属于老天爷才能决定的事情。
或许是吃了亏要泄愤,日本人开始用迫击炮朝土楼疯狂轰击,落到墙上的炮弹倒不怕,落到土楼里面的炮弹杀伤力非常大,好在有暗道,部队都躲进了暗道和房间里,炮弹也没办法伤害到人。倒霉的是土楼里面的屋舍,被炸得一片狼藉,木质结构容易着火,多亏土楼里有非常可靠的防火设施,木头是经过防火处理的,院子里四处都有水槽储水消防,土楼的顶端还有四个大石槽子,天下雨的时候,雨水就直接储进了石槽,石槽的底部面向院子的方向,底部有一排洞眼,平时用木橛揳着,万一发生火灾,拔掉木橛子,水就从天而降,很像现代的喷淋灭火。所以虽然炮击也引发了几处火头,可是很快就被扑灭了。
红点恨透了敌人的炮,和哑哥趴在射孔里面专门找日本人的炮兵打,打死了两三个,其他炮兵立刻隐蔽,炮弹却照样从他们的隐蔽地点往土楼里落。战斗胶着,红点他们加强了瞭望侦查,所有望远镜都集中起来交给六角楼上六个碉楼上安排的观察员,防备日本人再绕过土楼从背后袭击他们,也防备日军绕过他们朝西北方向的闽地纵深进攻。
哑哥、六爪女还有几个抢打得好的士兵被红点安排到碉楼的射孔处,专门负责杀露头的敌人,吓得日本人和伪军都钻进了堑壕里不敢冒尖了。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几天过去了,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开始有了疲惫导致的懈怠。红点部队里的伤兵没法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不时有人死去。伤兵的死亡,对于士气的影响远远大于战场上战死的士兵,沮丧的情绪弥漫在士兵中间。为了鼓舞士气,红点组织了专门突击队,每队十来个人,轮番从土楼暗道出去袭扰日军。六爪女捧了大洋坐在院子里,凡是回来的突击队员,每人发十块大洋,可惜的是,没人要。
“决死就是一定要死,还要大洋干吗呢。”一个突击队员嘟囔了一句。
六爪女听到了,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赶紧抱着大洋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过了三五天,日本人终于开始重新组织进攻,队列前面出现了乌龟壳样的坦克车。很显然,这几天日本人并没有闲着,他们又调来了援军,并且调来了坦克。有了坦克支援,日军有恃无恐,大队人马跟在乌龟壳后面,朝红点他们的防线冲击。红点他们没有任何反坦克武器,在坦克车的攻击面前,手里只有步枪、机枪的士兵就像除草机下的茅草,被坦克的炮火、机枪和铁甲履带摧毁。
防线溃了,士兵们连滚带爬地向土楼撤退,红点眼睛都红了,亲自带领士兵们从楼上向已经逼近的坦克投手榴弹,手榴弹落在坦克的乌龟壳上,就像落到石头上的鸡蛋,炸得稀碎了,坦克却丝毫无损。坦克将炮弹撒在土楼的围墙上,剧烈的爆炸震撼着土楼,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颤抖。
“放火烧狗日的。”大脸猫提出了建议。
坦克停在距离土楼半里左右的地方,想放火烧也够不着,派士兵过去,不等到跟前就会被坦克和步兵的交叉火力歼灭。现在,红点他们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
土楼外围的防守工事全部沦陷,士兵也全部撤回了土楼,六角楼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所和防御阵地。夜色掩盖了四野,炊事兵给士兵们分发食品,茶水照样供应,士兵们静默地散落在楼内相对安全的位置,吃着粗粝简单的晚餐,喝着大碗茶水。
红点忧虑地问六爪女:“还能有多少粮食?水源不会被敌人切断吧?”
六爪女也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粮食,能供这些士兵吃多久,可是她知道,现在一定要给红点鼓劲儿:“粮食吃光了也不怕,我们从暗道到野地里收割去,伙计们种的包谷应该能吃了。水源是从地底下的泉眼引过来的,敌人发现不了。”
红点放心了,又问大脸猫:“现在能作战的还有多少人?”
大脸猫的回答令人骨寒鼻酸:“也就是三百来个人吧,包括轻伤的。”
他们来的时候有两千多人,孤军奋战守了半个多月,死伤大半,他们的坚守得不到支援,现在即便能够突围,也难以摆脱敌人的追击。弹尽粮绝之后投降或者自杀,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宿命。
六爪女看到了红点眼中的泪花在黑暗中闪烁,忍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片刻,红点长啸一声,吟诵起了文天祥的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红点的声音悲怆、嘶哑,令人想起荒山野岭上孤狼的嚎叫:悠远、辽阔却又那么孤独、无奈。
红点看着大脸猫,眼神就像锥子一样刺人,大脸猫有些紧张:“团座,我怎么了?”
红点说:“我现在下达命令,你负责守卫土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离职守,退后一步,格杀勿论。”
大脸猫连忙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团座,你要干啥?”
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红点已经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