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1)
“醉卧花阴”这种事,并不是人人做来都有美感的。
这个被苏风唤作“舅舅”的人,毫无中年男子该有的稳重做派,一片繁茂酡红的花荫之下,满脸胡茬的男子头发蓬乱打结,袒着怀粗鲁侧卧,大热天还穿着羊皮的靴,肚皮上放了个大毡帽,帽子里是半斤烧肉。
凹凸不平的青石巷上,围着男子一周,码放了几十个一尺多高的酒坛子,看起来岌岌可危。地上扔满了鸡骨鱼刺,还有半个猪头。黑色的瓷坛层层叠叠,堆码得好像半堵城墙,几乎连巷子都堵上了,也不知怎么搬运过来的。
任街市上行人川流不息,蛮横的醉汉毫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就这般大大拉拉瘫坐在大堆容器中央,捧坛牛饮,酒水撒得满襟都是,眉头绕了个九曲十八弯,唯有眼睛是直勾勾瞪着。
不管何等凶恶狂傲,难掩潦倒落魄之相。
见到这汉子,苏风在心里叹息。他一心想着找处地方看书,再加上从外面看,青年只能看到一巷子坛子,压根见不到人,否则他早就避开了。
苏风思忖,也合该自己不走运,那人一看心情就不好,否则也不会用酒坛淹没了自己,躺在中间喝得酩酊大醉。
也罢,是自己这些年怠慢,二舅并不坏……
苏风不知,在自己的二舅眼里,一切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汉子在桃花树下喝闷酒,喝着喝着出了古怪。他正纳闷为什么整个齐汾城都糊成一片青砖飞红的模样,还有,为什么随身带的两坛酒怎么越喝越多?这堆酒坛怎么回事?
自己酒量不错啊,这次眼睛怎么重影这般厉害?
……
正不解着,他隐约瞅见到穿着府衙公服的青年路过,模样像是苏风。
合该这小子撞在枪口上!一想起这没良心的孩子拖累了自己的妹妹,现在还不去考功名,男子登时三尸神暴跳气上心头,大喝一声,别的事都无关紧要了。
“站住!”他的声音高亢走调,因是舌头麻木打了结。
酒意蒙眼,醉汉看别人都是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或漂在半空中,或埋在土里半截。苏风自然是站住了,可他还以为苏风要走,因又暴喝道:“你这个混崽子,别走!见了老子还想开溜怎地!娘的,谁用坛子把老子码起来的!”
他霍地踢碎一个酒坛站起来,脚下磕磕绊绊迈开步子。
堆满巷子的酒是汾山本地的散曲,由谷子、高粱拌上糯米酿造,这一批还添了桃花。酒坛一碎,浓郁的酒香立时飘散的满大街都是。酒气壮烈扑鼻,但又不像是男子所饮之酒,桃花的脂粉气浓烈得好像洒落了一匣香粉。
随着走路,男子毫不可惜地稀里哗啦又碎了好几坛酒,把烤猪头也一脚踢飞老远,直直掉进一个过路人的菜篮子里。
“喔,天上掉猪头了!!”那人欢天喜地拎着走了。
看热闹的人很快就围拢过来了。
嚣张醉汉,穿着公服的执法人员,这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所产生的矛盾与内幕,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构成了千古不变的吸引力。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围观群众,正如最缺的就是“对此事件负责的人士”;而围观群众又往往分为“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和“知道少许内幕的围观群众”两种。
“这不是典罗吗,这位大爷怎么进城来了?”有人眼尖,认出这是典家的二少爷。
“这废物样,错不了。”另一人附和。只见典罗剑眉虎目,眉骨深邃,明明是仪表堂堂,可惜了两只眼睛浑浊无神,嘴里嘟囔着肮脏的字眼,不是个撒酒疯的可怜虫又是什么呢?
典家二少单名一个罗字,公认地有些疯疯癫癫,不好招惹。这典罗平时都住在城外的庄子里,是典家上下唯一不成器的,大好年华都醉在酒缸里,倒也很少出门,不知今日怎么跑进城内胡闹。
有些年纪大的看客隐约知道些什么,远远地瞧着事态发展;也有些好事之人只是嗅到酒香、听到骚动,缓下脚步看热闹,一想到浪费的都是好酒,又发现猪头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只觉得更可惜可气。
人们顿时同情起苏风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典罗像只下山的巨熊步步逼近清瘦的青年,最后扬手重重拍上苏风的肩膀,仿佛给青年弹灰一样拍打着,只是力气重了不止一倍。
他眉挑眼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恭维道:“苏大人啊,急着办公也无妨,哪日去俺家坐坐,俺们也好备些茶水金玉,孝敬官爷。”
苏风被那浓郁的香气薰得几乎开不了口,只得低头道:“舅舅言重了,苏风下午无事,就在这里陪舅舅说话,并无意离开。”
“哈,苏大人言重了,”醉汉把话原样奉还,冷冷讽刺道:“草民怎敢自居苏大人的舅舅呢?敢问黎瑾的天子用朱笔披过了此事吗?还是让草民孝敬您吧!”
“知道草民准备孝敬官爷什么吗?”典罗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头,酒气扑鼻。
“啪!”极重的掌掴声响起,男子的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一掌已经甩出,打得青年偏过脸去,脸颊肿起老高,嘴角也挂了血。
“草民要孝敬官爷一巴掌——哈哈!!”典罗冲着苏风的肩膀啐了一口,哈哈大笑。
面对羞辱,苏风嘴唇微动,然而默不作声受着。
典罗还不满意,对着不言语的苏风,拳脚雨点般招呼上去:“哈!做了州捕就敢进齐汾城了?还是说你那执掌典家的大舅已经把你的名字写进祖谱里了?”
“让二舅来告诉你,我们典家就没出过二品以下的官!!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当今的太上皇亲自请我和我小妹典慈入朝辅佐黎瑾王室,我你_妈都不去!!”
“醉汉打捕快了!!来人啊!!!”旁观的大妈惊叫,又转身呼吁道:“我们是齐汾的好居民,看到醉汉打捕快了,我们就去拦!!他要是讹你,我们就用菜篮子扣他脑袋上给你撑腰!要是败诉了,我们一人负责一天的牢饭!”
转眼之间,苏风已经被典罗打到在地。典府的家人们正好寻过来,见这番景象都傻了,连忙一拥而上,有的扯抱典罗的拳头、有的拦典罗的腰:
“罗爷,您大哥吩咐过不能伤他啊!!”见家奴仆役都上去劝,路人也有拦架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大哥?”典罗打得眼红,谁拦揍谁:“典啸敢把慈儿撵出门,敢给自己外甥下毒,敢让慈儿独亡在外,就偏偏不许让我打苏风?好分明的冉家家主啊!”
“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啊,二爷!!”有在典府呆的长的,赶紧拦典罗的嘴,被典罗借着酒疯一脚踢倒在地。
典罗的巨拳再次砸上苏风:“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个野种!!你大舅毒不死你,还不兴让你二舅打死你吗!!!!”
“风少爷,你倒是躲啊!!”一个年纪挺大的主事颤颤巍巍推搡青年,对方脸上的瘀伤看着就心惊,他又央求道:“二爷,您留点口德吧,别再说了,再怎样这也是典家的家事啊!!!”
典罗的目光突然一凛,措词变得严厉起来:“既然如此,老儿你又何必多管闲事,我做舅舅的打外甥你管得了吗?”
又扫向府里的其他下人,凶神恶煞的模样把那些家丁吓退了好几步。
典罗打苏风的时候,苏风始终一声不吭地捱着;听到这里,却咬咬牙撑起身子,站直了道:“我不是什么风少爷。”
“你他_妈_的!不管你是不是!”打人的典罗倒是一副晃晃悠悠的模样,咬牙切齿道:“这两年慈儿虽然病重,有药还是能医的,这不孝子竟然从未来典家要过银钱,否则我妹妹又怎会死在这等年纪!!你今日就给我说清楚,免得外人以为是我们典家的家主断了慈儿活路,好只招你一人认祖归宗!”
众人似乎听出些端倪来,尽管典家的仆役们劝的劝、搡的搡,希望围观的都散了,莫要传扬出去,但是周围人更是不愿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