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那人又装了一个桃子在包袱里。
刘翠翠攥着手里的鲜桃,说不出话来。那男人所用的术法极像某些障眼法。
那人又装了一个桃子在包袱里。
她差点被骗过去了。然而刘翠翠注意到,在桃树显眼的位置,一只毛虫在一瞬间吐丝结茧,破蛹成蝶,尚未飞起就死在枝干上,被更小的蚁虫分食拆解,而残余的尸身塌陷、腐烂成泥,最后泥变为灰烬。
一方弹指生死,一方满树秋实。
而他们仍在原地。
……那人又装了一个桃子在包袱里。
“嗯,挺甜。”
在刘翠翠惊惧的功夫里,那男人已经又摘了好几十个桃子放进包袱里,并且把其中一个桃子吃完了。香甜的味道弥散在整个院落里,的确是好甜的桃子。
“谁让你拿这么多了!”刘翠翠怒道。她果然是个过日子的人,见对方有把桃树搬空的趋势,便把头上的安全头盔一扔,一脚踢翻一麻袋水泥,抢身拦在对方与桃树中间。
那人坦然道:“包袱大,能装。”一个闪身,他又转到桃树另一边,继续往包袱里装桃子。
“就你能装吗?”刘翠翠不忿,召唤出写着“青山”二字的小碎花布包,和男人分庭抗礼地抢起桃子来。
男人见到她拿出碎花书包,眼神愈加安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一抬手一挥间都能看到残影。
“混蛋!!!”刘翠翠不甘落后地提速了。
最后整棵树都被两人均分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呼……呼呼……”刘翠翠累得直喘粗气,依靠着桃树才能站定。
“怎么,不怕我了?”男人微笑,递了快帕子上去。
刘翠翠哼了一声,拂开对方的好意,为了保护苏风的财产不受侵犯,她终于克服了恐惧。
见她气呼呼的样子,对方也不恼,只是笑了笑,倒真和苏风有些相似。
“喂,”一旦征服了压制感,刘翠翠说话也连贯多了:“你这家伙是哪里的修道者?使出这样邪恶逆天的不赦法术,你意欲何为?”
“邪恶?”男子困惑地抬手,正把第十二个桃往嘴里放:“我叫傅秋肃,我哪里邪恶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清贫敬业的高中教师来着。
刘翠翠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桃:“修道者顺天而为,你为何能随意操纵时间!”
男子可惜地看着桃子滚入泥土里。虽然他面貌清苦平凡,抿唇模样却是一番春风化雨:“小狐狸,我是个很厉害的神仙,厉害的神仙都可以随意穿梭过去未来的。”
“休要骗我。”刘翠翠闻言,头摇得像拨浪鼓:“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你打破了一小块空间的时间轴!这是不平衡的!”下意识地,她攥紧了手里的小花书包……这种强烈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的还真多。”见到此景,叫做傅秋肃的男人笑意加深:“那么,你告诉我,谁能做得到?”
——告诉我,谁能做到?
一句话砰然打在刘翠翠心里,耳朵嗡嗡响,心如擂鼓,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少女模样的白狐狸捂住心口,跌坐在地,慢慢缩回兽形。
傅秋肃又道:“独角麒尊皇,梦魇之蟒,恶语之蟒,至善魇龙,绝境辰星,金玉青凤,溃兵之刃,浑天爻鱼……你觉得,还差谁?”
刚才已经消退的巨大力量卷土重来,这次直接冲入刘翠翠的识海中,搅得翻天覆地,连带着肉身的撕扯感,像是一把焚天的火焰。
疼痛!!!
好疼!!!我会死!!!刘翠翠抱住脑袋,大口喘气,口中断断续续道:“血肉……与财富……不,不是我的……”
每个字都艰难无比。傅秋肃看到一条条红色的痕迹在对方身上浮现,由细丝的模样慢慢加粗,
仿佛迸裂的伤口。他叹了口气,撤去对刘翠翠的叩问:“罢了,不强求你。”
压力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
小狐狸一只退到后门,戒备地看着不请自来,带来无数倒霉和麻烦的傅秋肃。;
她想到梦里的“妲虺博士”,那个硬生生用强植思想的方式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劳什子“背篓妖怪”……为什么坏人个顶个这么强横!
她有些绝望了,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保证苏风的安全。实在不行就拼了!咬死他!!刘翠翠霍霍磨牙。;
“别紧张了,”傅秋肃苦笑:“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了。”
“反正也无济于事。”他轻声道。
最后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给刘翠翠一种沉重感。再一抬眼,那男子已经站在桃树枝上。
“再见了小狐狸。”男人微笑,好像赴死一样压抑。不……刘翠翠惊觉,比死亡还要绝望。
究竟有什么样的结果在前路等着他?或者,不仅仅是等着……他?
“你瞧,我刚才打破了小域的世界秩序,她会找我的……这样,我就找得到她了。”傅秋肃逆光而立,轻声道:“小狐狸,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小海,请你替我告诉她,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我的本意。”
“虽然如此,我仍然为我所做的感到悲伤愧疚。”
“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会亲自向她解释,并且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男子想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一个叫高长恭的男子,一个又臭美又讨人嫌的爱哭鬼……”男子语气一滞,垂眸转身,似乎不想让刘翠翠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不,你不会见到他。”
“就这样吧。”
“再见。;”
“你到底要做什么,说得这么凄烈?什么小海什么高长恭,我一句也听不懂!!还有,你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你到底想对那个叫小海的做什么啊!!”
不知为什么,刘翠翠忽然有点无来源的担心。
男子想想自己要做的傻事,也难免叹了口气。为了保留些许颜面,他委婉地说:“我要去做霸王,小海是弓。别误会——我只是去找死罢了。”
刘翠翠不解歪头。
男子又尴尬有窘迫,又换了个更委婉——当然也可能更猥琐的说法:“我要去上海。”
刘翠翠仍然一脸茫然。
“假纯都去死吧!!”傅秋肃最终气哼哼的飞走了。
桃树的生命与时间在傅秋肃离开时再次加速流动,又恢复了华枝春满之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枝干中篆刻了时间的年轮,没有旁人知道这桃树的生命已经前进了整整一个周期。
半空中,男子骤然化为一只苍白的巨兽,看似麒麟模样,头顶却是一双极为尖利的旋角直刺天阙,蹄爪间流云万象,锐不可当。
那巨兽昂首顿足,不知在看什么。
“好自为之。”一句话远远传来。停顿片刻之后,巨兽只一蹬蹄便跃上重重天幕,消失不见了。
院中,小狐狸以爪子搭起凉棚,抬头望着傅秋肃消失的方向,怩呆呆恍惚半晌,心底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叫做傅秋肃的男子,是不是和自己的过去有些交集呢?那人……飞上天空了吗?难道说这个世界也有天界吗?还是说……他去了更加广阔自由的、也更残酷混乱的地方?
独自占了许久,刘翠翠才抱着小花布袋回屋。人走了,不知为何忽然有种被遗落的孤独感。她紧紧盯着“青山”二字,若有所思。
旧的麻烦去了,新的苦恼随之浮上心头:这么多桃子,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
大概是因为有如此担心,小狐狸蜷在炕上,紧紧抱住小花书包,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声不吭。
朦胧间,似乎谁人说过……
“桃花无骨,白麒有泪。”
谁人又说,“桃花骨是麒麟骨,麒麟泪是桃花泪”……
何等温暖残酷的世界……
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刘翠翠,你被遗弃了……
在这个世界,除了苏风,你什么都没有。
在所有世界,除了苏风,你什么都不剩。
“不要……我有好多好多……我有好多好多……”小狐狸细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终于在被窝里哭出来了。
日影西斜,苏风踏着夕阳推门进屋,只见屋里昏暗,一道白影带着幽绿的萤光,随一阵风声扑面而来,一下子缠上了他的脖子。青年吓一跳,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在地上。
惊讶过后,才感觉是一团毛茸茸的温热覆在肩头,又有轻轻被舔过的触感。苏风试探问:“翠翠?”
青年掌上灯,果然是小狐狸。
刘翠翠一声不吭,方才听到推门声就跳下床,利落窜上苏风的后背,用爪子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舔舔他的侧脸,大口呼吸。
苏风对小狐狸的一反常态的亲近有些诧异:“怎么了,翠翠?”
“没事……”刘翠翠埋头闷闷道。苏风没事……害自己提心吊胆……死阿甘,算你知道轻重。
“阿甘呢?”小狐狸偏头四顾,没看到黑皮又黑心的小黑蛟。
不出所料,阿甘没有跟着回来。
“阿甘要在山里住几天。”苏风拿出一朵小绢花,递给攀在肩膀上的刘翠翠:“这是阿甘让我带给你的,它说害你在家闷了一天,给你赔不是。它自己做的,很漂亮是不是?”
小狐狸撅着嘴不言语。
青年想,也许阿甘说得对,翠翠独自在家,真该闹脾气了。
小娟花在青年手中无风微颤,蒙花瓣的丝绢薄如蝉翼,色彩柔和粉嫩,姿态盎然,确实招人喜欢。
刘翠翠闻了闻,一口吃掉了。
“翠翠!你怎么给吃了?”苏风赶紧抱住小狐狸端详,见它无碍才松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可是阿甘用绸绢做的……”
“苏风,你见异思迁了。”小狐狸小气巴拉扯苏风的头发。
吃过晚饭,一人一狐靠在一起,透过窗棂看黄昏之下的桃树。那棵桃树就立在夜色与白昼的交界中间,芳华幽隐,暗香浮动。
刘翠翠听着青年翻书的声音,上下眼皮不住打架。她扯扯对方的衣角:“苏风,你有什么愿望,觉得是非实现不可的吗?”
苏风放下书,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需要太过执着,便笑着摇头:“你有吗,翠翠?”如果小狐狸有什么愿望的话……该不会是抱着鸡腿鸡翅膀睡觉吧?
灯火下青年的笑意温柔和气,刘翠翠有些失神:“我原以为没有……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毕生的愿望是王爷。”
“王爷?”苏风一顿,失笑道:“翠翠你要当狐狸王爷?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呢。”
刘翠翠“腾”一下就站起来,两爪掐腰、咬牙切齿道:“我当然是小姑娘!我要嫁给王爷当王妃!!我要吃好的,穿好的,让王爷服侍我,才不在你这里和你受苦!!”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火气就是止不住——苏风,你行啊!照顾我那么久,处处容我让我,原来就是把我当个狐狸狗!
“我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苏风的手慢慢放在小狐狸额头上,小狐狸一爪子把他拂开。
“别生气,我知道了。”苏风带着歉意,低眉向刘翠翠道歉。
刘翠翠不理他。
“翠翠,明日就要发榜了。如果我落选了,就带你去皇城求访王爷。如果我在名单里——捕快应征后半年内不能离职。半年后我会请辞,一样会带你去。;”苏风真诚道。
虽然刘翠翠的想法非常天马行空,火也发得莫名其妙,可是苏风不想让小狐狸失望,起码要去求证一下。肃原村到皇城起码要半个月的路,小狐狸手短脚短,一路颠沛,自己必然要跟着去的。
至于生计,到时候再说吧。
“苏风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真做不了王妃吗!!你以为我自己去不成吗!!我用刘翠翠,狐狸大仙,我用你可怜吗!!!”小狐狸恶狠狠瞪着苏风,忽然道:“你别动!对,不许动!!”
苏风也不知道小狐狸要打他还是要咬他,不过倒是不动了。
然而刘翠翠只是盯着他看。
小狐狸目光灼灼,从一开始的生气渐渐熬成了尴尬紧张。它挨挨蹭蹭,一尺有余的距离足足磨蹭了半个时辰,最后终于凑到青年脸颊旁。
离得切近了,小狐狸的胡子一翘一翘,痒得苏风想笑。
“你别动,别动就好。”刘翠翠再次低喃,她闭上眼睛,把尖尖的嘴巴凑到苏风唇上。
一个呼吸间,生气交替,她的唇已经与对方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