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雨刚刚停了。夕阳西下,空气中带着些许凉意。
远远看去,山坡上的树木依然蓊郁青葱,靠近却发现,重重叠叠的苍翠间夹杂着的不少泛黄的叶子,有些已经黄透的叶子,它们在微风中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阵不知方向的风,卷落。
树下的草丛里,早已有飘落的叶子,干皱如同枯蝶,却安闲从容地躺着。
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整整齐齐,上面没有一片落叶一枝枯草,干干净净的沿着山坡伸展。
只有轻轻的风,带着微微的哨音簌簌吹过。
曲曲折折的路上,一点耀眼的橘黄忽然转过一个弯闪现出来,越移越近,是一个身形瘦小、罩了肥大的橘黄色马甲的女人,灰褐色的帽子低低压着,白色的大口罩遮住了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藏在帽折的阴影里,闪着阴郁的光。
女人的手里领着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白色绉纱的连身裙,白色的紧身毛裤,白色的小皮靴,忽闪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女人的步履虽然很急却不快,她的右腿有些跛,走起路来显得很吃力,尤其是要一次次迈过台阶,她在重重地喘息着,可是只看见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听不见任何声音,因为大大的口罩罩住了她的喘息声。她的眼睛执著地看着前面一层层的台阶,专心致志地向前走着。
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步子还很小,要迈上台阶也有些吃力,由于她的小手被女人紧紧地攥住,身体也就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向前走去。女孩的眼睛穿梭在周围高大粗壮的树木枝干之间,她惊喜地发现,在树下的草丛里,时而会闪过一两朵黄的或者白的毛茸茸的小花儿。
小女孩忽然踉跄了一下停住了,是牵住她手的女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们的视线已经豁然开阔起来了,面前是一沓宽敞的墓地,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白色的墓碑整齐而又错落地林立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一个宁寂的世界,风时而掠过,悄悄的,生怕惊扰了一个个已经安息或还没有安息的灵魂。
微微喘息了一会儿,女人下意识地抓紧了女孩的小手,又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女孩的小脚又随着她的步子迈动起来。对于这个小小的女孩而言,这些墓碑都太高大了,像一座座巨大的耸立的石门,走在中间,像是在穿越一座巨大的迷宫。
女人在一座小巧的汉白玉墓碑前站住了。
洁白的碑身,刚刚经过了雨水的冲刷,变得透明起来。不知是残留的雨星,还是碑身自己的光亮,夕阳中,小小的墓碑竟然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女人的眼睛被这光芒灼痛了,不停的眨了几次,终于,她的目光停驻在碑身正面的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明亮宁静的大眼睛,尖尖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还在微笑着。
两双眼睛接触的刹那,女人的身体轻轻抖动了一下,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而照片中的眼睛,依旧澄澈,笑意朦胧。
小女孩也很快发现了那张照片,挣脱了女人的手,走到前面,蹲下来,仔细看着。女人也吃力地蹲下来,用手指抹去照片上残留的几点水珠。
“妈妈,她是谁?”女孩童稚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墓园的宁静。
女人的身体又轻轻抖动了一下,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看了女孩一眼,侧过身,伸出手臂揽住小女孩,又专注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沉吟了好久,她终于说话了:“她是小思的另一个妈妈。”从厚厚的口罩后面传出的声音,粗哑枯涩却无比柔和。
“小思的另一个妈妈?”小女孩歪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什么是另一个妈妈?”女人轻轻叹了口气,侧身倚着墓碑坐下,伸直了腿,让女孩坐在自己的腿上。
女孩看看照片,又看看周围,“那她在哪呢?为什么不出来?”
“她啊,在天堂看着小思呢,她是那么爱小思,每时每刻都在看着小思呢——”
“天堂?天上吗?那她像小天使那样,会飞吗?”女孩的小脑袋左摇右摆,高高翘着的羊角辫不停的扫过女人白白的口罩。
女人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女孩尖尖的小鼻子,“也许,她正在飞呢——”
“那天堂在哪?就在上边吗?我能去吗?”女孩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青蓝色的天。
“是啊,天堂在哪呢?”女人也抬起头来,眼神开始茫然,她已经在自言自语了,“你真的能在天堂看着我们吗?”
天空,没有云,只有空荡荡不见底的青蓝色,让人眩晕。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小女孩开始不安分地在女人的怀里扭来扭去,“妈妈,妈妈——”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出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不远处的树下,那里有两丛淡蓝色的花,在尖细修长的叶子中间开得正旺盛,花瓣上,叶尖上,有隐隐的水珠闪着幽幽莹莹的光。
女人微微的点点头。小女孩很快的站起来,蹦跳着跑过去。
女人慢慢将头靠在墓碑上,侧过脸,透过口罩去感受那冰凉的温度。重重的一声叹息之后,紧紧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微微抖动着。
“妈妈,这么多花,你快看——”小女孩兴奋的声音很快又响起来。
睁开眼,一大蓬蓝色的小花伸到女人面前,透过口罩,女人也闻到了花上散发的新鲜却苦涩的山野气息。忽然有些奇怪,那么小的手,怎么会这么快折来这么多的花?
“妈妈,伯伯说,这么漂亮的花,要送给天上的妈妈——”
仰起头,女人这才发现,小女孩的另一手,被一个四十多岁一袭黑衣的男人握着。
“伯伯?”女人不由自主地重复着,眼中掠过嘲讽的光,可是这光亮像深夜的火苗,只在黑衣男人的脸上闪了一下,转瞬又黯淡下来。
女人无声地接过女孩手里的花,轻柔地放在墓碑前。
男人青白色的脸,嘴紧紧的抿着,目光也停驻在墓碑上。那照片上的笑容,藏在淡蓝色的花从后面,越发的灿烂。
女人扶住墓碑,吃力得站起来。
男人松开女孩的小手,想要过来帮忙,触到女人冰冷的目光,又停住了。
“乖,我们回家,去吃生日蛋糕了。”女人拉过孩子,温柔的说。
“好啊,去吃蛋糕了。”女孩仰着头欢快的喊着,望了身边的男人一眼,挥挥小手说:“伯伯再见!”然后走到女人身边,慢慢和女人一起向前走去。
男人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望着那个瘦弱蹒跚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句:“你还是带上孩子和我走吧,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
女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前走着。
“你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只是想补偿一下,你就让她在天堂安心一些吧!”男人的声音在风中呜咽着。
女人忽然停下来,转过头,望了男人一眼,嘶哑的声音冰冷干涩:“安心?她还是你?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呢。这样,就是我最好的结果!”
男人看着小女孩也回头,忽闪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看着自己,急忙说:“不会的,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把小思带大——你还是和我走吧,你可以重新生活。”
“重新?呵呵——”女人忽然笑了几声,沙哑的声音飘荡在山风里,“什么都可以重新吗?可以吗?不是,不是!有些东西,丢了就永远没有了,永远没有了——没有了——”女人痴痴地呢喃着,拉着还在扭头张望的女孩,再也不回头,慢慢消失在山林间。
风骤然疾了起来。